他四季在庐山徒步,大部分时候是独自一人,和自然对话,与他的先辈做心灵交流。
作者 |陈晖
图源 |图虫创意
如果你参访庐山博物馆,可以去庐山老照片展室看看。在这里,你不仅可以见到100多年前的庐山是如何从荒蛮之地慢慢变成避暑胜地的,而且还能看到当年外国人在庐山的生活状况,以及那时的自然风景和历史遗迹。这些照片是一位名为斯坦利的美国人捐赠的,是庐山最早一批来自国外的老照片。斯坦利的哈特家族也是最早在庐山购地置房的家族之一。
我与斯坦利有过一面之缘,在2012年那个湿冷的春夜,听他讲述家族故事的情景历历在目。临别时,他赠给我三本书,其中两本是他自己编辑的家族在中国的故事书。之后,我们通过邮件偶有互动,在最后一封邮件中,有一份扬州媒体为他拍摄的寻根视频。后来虽然我给他写过几封邮件,但一直没有回音。去年在牯岭美国学校协会会长史蒂夫的帮助下,我们再次联系上,得知他已回到美国居住。
斯坦利的中国之旅
斯坦利的哈特家族在1866年来到中国,家族生活轨迹在长江及其支流岷江和赣江的沿岸城市和地区,东至上海,西达重庆、成都。斯坦利的外婆和姨婆出生在安徽芜湖。在他年幼时,他经常去看望她们,她们的房间摆满了家族在中国生活的照片。老人们一直给前去看望她们的孙辈们讲述家族在中国的故事。
哈特家族在沿长江及其支流的岷江和赣江的几个城市建了医院和学校,并拍摄了很多的照片。老人们希望孙辈中能有人把这些照片和他们在中国的故事带回到中国。
在家族老人的影响下,斯坦利从小就对中国非常向往。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踏上这片国土,接触这里的人们。在1991年的家族聚会上,斯坦利看到老人们病情日益恶化,他意识到保存和传承家族这段历史的重要意义,他最终决定来中国完成老人们的心愿。
1999年,在家族老人的资助下,斯坦利踏上了中国之旅。在两个月的假期结束时,他发现这一趟寻访不可能完成家族老人的愿望。2004年初,他再次来到中国并在这里生活。他先后在九江学院、台州医学院、皖南医学院、华西医学院教授英语。此次来中国,他带来了家族成员在中国期间拍摄的很多照片——这些家族成员在100多年前拍摄的人物和风景照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的风土人情。当斯坦利到达这些地方时,他首先找的是当地的图书馆和博物馆,由此,成都、重庆、九江、庐山、南京、峨眉山等地都有他捐赠的照片。这些年,他还整理了很多外国人在中国的资料,并编辑成书出版。这些书都是中英文版的书籍,令人遗憾的是,他出资请人翻译的中文不尽如人意,这让他很受伤。因为对家族老人的承诺,让他走上了和家族同辈不一样的道路,他把大部分收入花在了他所珍视的事务上,这也让他的老年生活不够富足。
哈特家族的中国故事
哈特家族最早到中国的,是斯坦利的太曾外祖父维吉尔·哈特。维吉尔来自美国纽约,大学毕业后被派往中国工作。1865年,他和新婚妻子踏上前往中国的旅程,他们坐着帆船在海上航行了六个多月才抵达。刚到中国时,他们先在福州学习一年的中文,随后被派往九江工作。那时中国人排外严重,他们很难开展工作。交通也非常不便,维吉尔的旅行工具有船、轿子、独轮车,甚至骑马。他曾经买了一艘帆船在长江、环鄱阳湖及其支流开展工作之旅。在旅途中时常会遇到不友好的事情,甚至会危及生命,好在都有惊无险。
维吉尔到达中国后,一直推动医疗和学校项目,并最终成功。他获得了大量来自美国的资金,先后在九江、芜湖、镇江、南昌、南京等地参与医院和学校的创建。他每次回美国休假,都会为在中国创建的医院和学校筹款。他来中国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参与江西省第一家西方医院,即现在的九江第一人民医院的创建。他最初创办的学校,并没有中国人敢送孩子去读书,最终由于他们的诚心,学生慢慢增多。
当东部工作基本稳定后,维吉尔开始到中国西部工作。在这里,他们所面临的危险比其他地区更多。他乘船逆长江而上,经过宜昌、长江三峡,到达重庆、成都,一路上惊险不断。四川的峨眉山、乐山大佛都留有他的足迹,他也为这些地方留存了大量珍贵照片。维吉尔在中国服务了近40年,因多年积劳成疾,他回到美国休养,在1904年去世。
维吉尔有5个孩子,次子埃杰顿·哈特在1868年出生于江西九江,在九江长大。1879年他回国求学,1891年获得医学学位,在医院实习一年后,即带着新婚妻子回到中国工作。他们先后在江苏苏州、福建古田工作,后来以安徽的芜湖为驻地开展工作。埃杰顿很小就陪伴父亲参加各种活动,因而培养了他的责任感和处理事务的能力。安徽芜湖弋矶山这块地是他父亲维吉尔签下的,当时就准备在这里建医院。埃杰顿那时就立誓要在此立业定居,18年后,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和其他三位医生筹建了弋矶山医院,即现在的皖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是芜湖最古老的医院。初建时,医院只有70张病床,但在当时已很先进。医院各种功能相对齐全,埃杰顿和同事们用挖井和建造风车等方法来改善医院条件,他们还建有自己的菜园和果园。医院开办的第一年,门诊人数近8000,住院病人400多,手术近400例,还出诊700多次。从这些数字可以看出,埃杰顿的父辈和同事们为后辈打下了基础。那时的中国人已经接受了西医。
埃杰顿在带着家人外出旅行时,也会给人看病,做手术。他不仅给达官贵人治病,对待平民百姓也一视同仁,并为无法支付费用的病人免费治疗。他们共育有5个孩子。因妻子身体不好,他于1904年陪同妻子回美国治病,在这期间,他完成了硕士学位。他的妻子在第二年去世。
卡罗琳是埃杰顿的第二任妻子,她于1873年出生在加拿大,后来和家人来到美国,成为一名出色的护士。受埃杰顿和妻子的邀请,她于1904年来到芜湖。那时埃杰顿的妻子生病,是卡罗琳陪着她到上海医院治疗,并担任她的秘书和护士。后来她陪着埃杰顿和妻子回美国就医。埃杰顿妻子去世后,她回到中国芜湖继续在医院工作。她负责管理医院全体职工,包括训练中国男性护士。与此同时,她还协助埃杰顿工作。在共同的工作中他们建立了感情并结婚。
埃杰顿不仅行医,还参与抗洪救灾活动。1912年夏,长江发生洪灾,洪水冲破堤坝,淹没了上千亩农田,到了秋季,饥荒接踵而来。哈特医生负责管理来自美国红十字会的一笔10万美元的基金,该基金用于治理被损毁堤坝的修复工作,以及赈恤灾民等。洪水退后,在农村有很多人得病,诊所的床位不够,村子里一些善人让部分病人住进了自己的家,哈特医生就每天早晨挨家挨户给他们看病。1913年4月,在努力指挥灾后重建和照顾伤病员的过程中,他不幸感染了斑疹伤寒,在几天后去世,享年45岁。
埃杰顿去世后,留下了8个孩子。卡罗琳无法在中国边工作边照顾孩子,于是带着孩子们回到了美国。由于她收入较低,生活一直比较拮据。尽管如此,她仍努力保证8个孩子都进入了大学。于此同时,她还上夜校完成了自己的高中文凭,最后和小女儿同时毕业于大学。他们的孩子中有两位是教师,到中国后,分别在上海和庐山教书,成为哈特家族在中国工作的第三代成员。1924年,哈特家族成员全部回国。
他们的庐山故事
1895年夏天,埃杰顿带着家人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地九江,并在庐山度假。他是庐山最早购地置房的外国人之一,他家的地块号是112号。哈特家族的档案里留有在庐山时期的房产税票,他们每年交两种税,道路税,看护和卫生税,共21.25美元。埃杰顿和庐山开发者李德立关系不错。在庐山博物馆老照片展厅里,有两张三人合照,其中两人即是埃杰顿和李德立。
在中国期间,埃杰顿和家人夏天基本都在庐山避暑。早期庐山上的生活很不方便,家庭日用品和食物都由人力背上山,家庭用水需要在附近溪中挑取,燃料是在森林中收集的柴火。晚上,使用炉边火、蜡烛、煤油灯照明。生病都在家治疗,好在居住在庐山的外国人多是从事医疗行业。
随着庐山的开发,各种配套设施逐渐齐全。他们在牯岭的生活丰富多彩,打网球、槌球、散步、野餐、游泳、喝下午茶。他们会徒步、坐轿子、骑马到周边景点游玩,晚上有各种棋类娱乐。孩子们的活动范围更广,因为整个庐山就是他们的天然探险之地。埃杰顿在休假期间,仍会定期在山上的医院帮助看病,给病人做手术。他的孩子也曾在庐山外国学校短暂就读。
埃杰顿的第二任妻子卡罗琳曾在庐山学习中文,她希望能用准确的中文培训护士和指导其他工作人员。她的目标是在中国建立一所女子护士学校。1909年,卡罗琳和另外三位护士在庐山建立了中国护理协会。他们创立了一套全国考试机制,最初协会只接受男护士,后来女护士也可以加入。卡罗琳是该协会的第一任主席,她是中国医学护理的先驱之一。1913年埃杰顿去世,卡罗琳和专业机构签订了家族在中国事务委任书。卡罗琳回美国之后,埃杰顿的一位朋友利用虚假契约获得了哈特家族在庐山的房产并卖掉,而卡罗琳从未收到这笔钱。
在中国的十年
斯坦利到中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九江。他骑着自行车开始了探访哈特家族在九江地区的足迹。他去了1905年他曾外祖母在九江第一夜落脚的地方(现在属于九江二中的房产)、他的太外公维吉尔曾经演讲的东林寺。他还去了大孤山、小孤山、石钟山等地。
斯坦利对庐山情有独钟。哈特家族留有的资料,有两本关于庐山的书籍,即《牯岭历史》和《庐山历史》。《牯岭历史》叙述了庐山被开发的过程,作者是庐山牯岭开发者李德立。《庐山历史》是一部集地理、历史、宗教等诸多记载于一体的著作。这本书也是一本庐山旅游手册,不仅介绍庐山的自然和历史景观,并详实记录了如何抵达、住宿情况、沿途风景、植被、安全提示、参访最佳时辰、最佳路线等,甚至包括如何问路。百年前的自然景观和现在相比,变化不大,但是书中提及到大小寺庙、摩崖石刻、古墓、文物等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消失。斯坦利根据这本书游历了书中提及的所有地方。他花了不少时间编辑这两本书,并将其上传到网上,让更多的人了解庐山的这段历史和自然风貌。
在九江通往庐山登山之处的莲花洞的途中,有座哈登家族先辈走过的一百多年的古桥。在自然的侵蚀下,古桥已经断掉,斯坦利曾在媒体上呼吁保护这座古桥,遗憾的是,这座桥最终还是消失了。在游历中,他发现一个位于山脚下的学校,交通不便,学校硬件设施不好,学生家庭状况不佳。于是,他利用周末时间教学生英语。他会用一些非常规教法寓教于乐,转眼十余年过去了,那些曾经上过他课的小学生和中学生都已成年,相信在某个时候,他们偶尔会想起这位教他们英语、和他们玩耍、打开他们眼界的老外吧。
斯坦利在中国十年,其中在九江时间最长,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想必他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庐山景区对在九江高等学院非九江的师生有免票政策,这为斯坦利无数次上下庐山提供了便利。他喜欢徒步,从庐山不同方位、不同路线上下庐山。甚至在外地工作时,也会回庐山看看。我与他见面时,他正在安徽芜湖皖南医学院工作。他四季在庐山徒步,大部分时候是独自一人,和自然对话,与他的先辈做心灵交流。斯坦利在中国的最后几年,娶了一位懂他的成都妻子。他说他很想再回中国,回庐山看看,祈愿他的愿望能够实现。
(作者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地质公园评估专家,《印象庐山》主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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