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似乎是中国绘画特有的东西,它不但引导人看画,也引导人去听画外音。“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作为千古名篇的《琵琶行》,自然也留下许多画作。《琵琶行》成为故事画,可能自仇英时已如此。

原文作者 | 陆蓓容


本文出处:《琵琶行:诗与画的生命史》,陆蓓容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10月版。

《琵琶行》成为东瀛绘画题目

《琵琶行》诞生的时代,个体自觉、传播便利。白居易又登高位、享长年,生前就享受到诗歌带来的光荣,让这首诗几乎具备了最佳的流传条件。可能就在它问世的那一年,某一本《白氏文集》已经传到了日本的天皇御府之中。原诗流入应该也不会太晚,至今有若干抄本流传。

白居易在日本地位极高。《琵琶行》成为东瀛绘画题目,亦是常情。彼邦也重视文献,所以著录所见的传本不少。根据东京文化财研究所提供的检索数据,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历年销售作品中,已有二十四件以“琵琶行”为名。从目录详情看,既有中国舶来绘画,也有日本画家的创作。其中寺崎广业、土佐光起、久隅守景三家作品曾刊载在创刊于明治年间的《美术画报》杂志上,有黑白照片图版可查。

广业画了一双六曲屏风,男女双方各占一面。单看女主角这边,大约是承袭明清画稿故技,他安排一艘小船从芦苇丛中划出来。光起的画,意匠与潘振镛相似,只是抱琵琶的女子坐在船头,头顶一轮硕大的圆月,身侧扫过几丝芦荻影。他却比潘振镛用心些,大约借鉴了宗教绘画中菩萨的样貌,把她画得宝相庄严,简直有点儿敦敦实实的,又在衣纹上点缀“古典”花样,与郭诩一样费心。守景之作,背景山石与树木都有浙派意蕴,而前景之中,琵琶女坐一条船从右边荡过来,白居易等主客数人,坐在两条船上,从左边荡出去。这是颇为新异的处理方式。图版虽不清晰,仍能看出琵琶女面如满月。他也和郭诩一样,努力想象着唐风。


《琵琶行》(1979)剧照。

最有趣的事儿在琵琶身上。也许是因为日本仍然保存了唐式琵琶实物,相关知识并未消亡。明清画家往往只能照着晚期实况,大差不差,囫囵交代一下弹奏动作,而且往往是纤手拨弦。可广业和光起笔下的姑娘分明都用拨子弹奏。此外,光起、守景的画面更为细致,他们精细地再现了肚大身短的唐式曲颈琵琶。

“流传”充满了随机性。琵琶的实物、《琵琶行》的诗歌、白居易的文本与形象、图绘的画稿与主题,肯定不是同步进入日本的,也不可能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开始流行。但它们一定彼此牵涉,相互影响。正是这些不可测量的参数共同牵引着绘画,悄悄改变了它的成分。如同诗歌用典的交响曲,每一段音节都有自己的韵味,同时也都在造就全局。仍以音乐作比,倘若主题和形式都有先例,那么,画家也许像是指挥,要演绎自己理解下的经典名曲。可是,总有人不甘心重翻旧曲,想要另起炉灶,再谱新声。这时,画家就像是作曲家了。

新资料不断刊布,网络冲浪,竟把人送到九州岛的海边:一样有水中的两只船儿,有一男一女两位主角,这幅画是铃木春信的《见立白乐天》,作于1764—1772年间,题名为研究者所加。所谓“见立”,是一种用时人可以理解的题材来转述历史事件的绘画,流行于江户时期。它不在意历史的真实,反而致力于用当代的服装和风俗来引起观众的趣味。画家预设他们都有足够的教养,能够凭借各种相似性,找到形象背后的渊源,并于此获得乐趣—听起来真像以图绘的方式来用典,尤其像那种如羚羊挂角的诗,要让读者细细推求。


《琵琶行》(1979)剧照。

故事的本事是斗诗,

而画中代之以斗画

知道解题方法再读图,便可把画面视为谜面。据学者解读,画中的一男一女,当是江户时代赴日的朝鲜使者,与明和年间(1764—1772)的姑娘笠森阿仙。她是当时的三大美人之一,为笠森稻荷神社门前的茶水铺招徕生意。然则,何以两人手中各持画轴,又为什么能用来“见立”白乐天呢?从谜面到谜底,毕竟需要些提示。又是文字担当了这个重任。画框上端,云气之内,写有这样一句:

苔衣、きたるいわほハ、さもなくて、きぬきぬやまの、おびをするかな。(岩着青苔不束带,山不着衣带束间。)

它出自室町时代(1336—1573)的谣曲《白乐天》。谣曲虚设白居易乘坐唐船,奉皇命来到日本松浦,与当地人比赛智慧的故事。他写出歌咏青山白云的汉诗,当地渔翁便能读懂,且立即演绎为和歌。末了,白居易没赚到一点儿便宜,渔翁也现出真身,原来是守护日本西大门的住吉明神。

故事的本事是斗诗,而画中代之以斗画。这种处理,恐怕不仅是为了藏起本体,代以譬喻,也是为了把声音替换为图像,轻轻松松地表现绘画本来力不能及的东西。从明代中期看到清末,我们一定已经对这种匠心有所了解,并视为画家智慧之一端了。男子手里是一幅水墨幽兰,自然充满了唐土风味;让和服美人展示一幅和服美人,则是苦心经营的东瀛风光。将白居易换作朝鲜使者,可能有实际原因:江户锁国期间,仅有朝鲜、琉球两国与日本保持了外交关系,要展现时人熟悉的异邦形象,选择实在很有限。将渔翁换做著名的美人儿,意味却非常丰富。

也许是为了制造异邦异性之间的张力,用世俗情趣来吸引观众。也许还因为,画家确实知道《琵琶行》诗意图的存在,是在用她暗示我们想起琵琶女,再牵引这条线索与白居易相合。

我很喜欢这幅画。不止因为它以画喻诗的巧思,能暗合我们欣赏《琵琶行》诗意图的历程;也不仅仅由于它把白居易的真身藏在喻体背后,解读时需要根据情境去析绎实指,让人回忆起诗歌与典故之间的种种相似与疏离。必须承认,浔阳江上的夜潮,未必能流到松浦的海上。它离最初的往事已经很远很远,只在诗人身上虚挽了个绳结。就算其中真还有一点点诗意图的余绪,也已经要用“见立绘”的逻辑来解释,成了一种新的东西。它告诉我们,再美好再可爱的传统,也有尽头。


《长安三万里》(2023)剧照。

同时,它还以另一种文化中的视觉表现来说明:就算古今东西文化各异,可人所乐见的东西往往相同。有异性,便可往暧昧风流的方向设想,更容易造就故事、吸引目光。回顾元明以来种种以白诗为蓝本的“同人戏曲”,此理显然。形形色色的《琵琶行》诗意图,也许出自名家,设色精雅,前边挂着“送别”或“秋色”的引首。可若追问它得以流行的底层逻辑,答案也应在普遍的人性之中。

在文本的世界里,曾经论及,内涵宽广一点儿的文本,才容易被使用,因为人们可以往自己需要的方向注入新的意义。把诗画成画,正是一种使用。无论哪一种形式,它都满足了人们对邂逅相遇的期待,并大大强调了相逢的一刻,因此脱离原初的文本,生出了新的意涵。对于画中的画稿和图式,也是如此。郭诩也许移用吴伟,“仇英”多半源自仇英,潘振镛连脑子都不大动。可是,每次使用都伴随着重新排列组合,而诠释就在其中,或少或多。


《长安三万里》(2023)剧照。

诗与画的主题传统历史悠久。文学、艺术两界学者一直都在关心它。不过,因为实例往往太多,“研究”很难从描述中挣脱出来。其实,我想,任何主题,总得有一个易于生发、根植于日常经验的起点,才可以被引向世人心上的纵横沟渠。后来者脱离原初语境,制造出许多相近相似,乃至不再相近相似的复调,几乎是一定的,非如此不足以谈使用。而且,在支流上载航的人,也并不一心想着溯源。

当他们走得太远,船缆就成了风筝线,而风筝总会挣开去。四弦余音终于散尽,剩一片江心秋月白。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作者:陆蓓容;摘编:何也;编辑:张进;导语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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