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诹两句诗且出过两本旧诗文册子。蒙领导不弃,还派我去国学班教过一个学期的诗词。如今诗词课我们文学院不设,即使古典文学博士生的毕业答辩,也未闻考核中需要对个对子或写首绝句;反倒是国学班课程里,有相当于半门课学分的设置。
《感逝集》,刘晓艺著,齐鲁书社2024年10月版。
我也随喜过一两次本省市诗词协会的活动,于是微信圈里常能刷屏刷到老干体。我以这样大不敬的语气谈老干体,貌似是预备将自己的诗从这个范畴里摘出去,但显然我的摘毛工程有可能不成功,因为我虽然还不是太老,也绝非干部,但并不能因此自证我写的就不是老干体――即使拿出诗册子和给国学班授课的证明也不能。
“老干体”被普遍理解一种风格,一个人的诗是不是要归于这一类,终归还是得由别人来判断的。
但由于我出过诗册子并且给国学班上过课,倒确实有不少人跑来跟我探讨老干体问题,甚至我们领导也曾苦恼地问过我“为何现在大学老师写的诗也很多是老干那味儿?”
问题一学术化起来,就产生了对老干体的“诗品”――倒还没有弄到像钟嵘《诗品》所镜像的“九品中正制”那么复杂,不过品鉴方也确实产生了一些名目,如纯味老干会被称“纯老干”,好一点的会被称“半老干”,更好一点的称“进阶老干”;我甚至听到过“拔乎老干”“超乎老干”之类的提法――那已是绝类于一种赞颂了。
总之,历年以来,广收旁蓄地,我听到过颇多可发一噱的高见,我需要说明的是,以下这些高论我都是听来的,我本人仅仅是个综述者:
《老干体诗抄》
1、老干由两个属性构成:老,和干。
老,决定了其知识固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学习复杂的知识体系;还是老,决定了其倚老卖老,以为齿尊理应等同于水平。干,决定了其妄自尊大,以为级别理应等同于水平,不尊重客观规律。
2、任何一个对自己有点分数的老干,是绝不会有老干体发布的。
这是因为,一个对自己有点分数的老干,一定是敏于学习、尊重规律的,他或者有本事写到真格律的水平,或者知道自己没写到真格律的水平,他不会拿出来晒。一个不时晒格律诗的老干,他的性格构成里,一定有知识固化、倚老卖老、妄自尊大的成分。
3、老干们喜欢狠词儿:英雄、万年、乾坤、斗争。
不过,也不要有刻板印象,狠词儿的使用常常是为了服务于一个需要被温柔歌颂的对象,比如王厅:
主席铭言须紧记,
斗争时刻站在前。
王厅报告谨听取,
句句刻入我心田。
《诗词格律·诗词格律概要》
4、格律诗(近体诗)是一种高度规范、高度严密的诗歌体式。
它是所有旧体诗歌中最难掌握的一种。要想掌握它,必须尊重客观规律,投入大量的学习成本。像香菱那么聪明、那么用功,上有林黛玉调教,下有大观园众才女鼓励,还得刷题三遍才过。
老干们可以掂掂,你高考分儿考到贵省前八百了吗?或者,你科目一到科目五一把刷过了吗?要是没有,就算受过训练,也难说入门,更不用说写精了。
5、近体诗有四种形态:七律、七绝、五律、五绝。
其中七律是老干的最爱。老干把字数最多、规则最复杂的七律当作最爱,纯粹是出于无知。因为假如你多少懂点行情,你会换个非格律的赛道藏藏拙。就算是写格律,写得字少,比写得字多,更容易藏拙。
谚云:“如果你闭起嘴来,或少说话,人们或许以为你是聪明的。”――经常发布老干体的老干,除了发布老干体之外,一定还经常干些其他糊涂营生,观察一下,没有例外。
《注声近体诗古今七百家》
6、近体诗是有韵谱的,七律、七绝、五律、五绝,每种各有四种形态:
平起入韵、平起不入韵、仄起入韵、仄起不入韵,四四一十六,共16种韵谱,你但凡是作近体诗,得照着这16种韵谱里的一种填平仄。而平仄是讲究押平水韵的。
一部分的老干,听说有这堆谱,面上会呈现琼瑶女主般的无辜迷茫;另一部分的老干,听说有这堆谱,会即刻来个“大炮开兮轰他娘!”
7、格律诗要写过关,需要有几个基本要素:韵,平仄,对仗,典。
老干体有尾韵,尾韵以该老干的方言基础为准;能说普通话、注重形式的老干,一般能押准中华新韵;中华新韵不难,它本来就是老干体的大本营――《中华诗词》――发布的;但是中华新韵,懂行、守规矩的原教旨主义格律诗写作者都不用。
不服气的老干,常打着创新的名号为中华新韵辩护,认为原教旨主义格律诗写作抵制诗歌现代化和变革。前者常常就后者的“保守性、对抗性、排他性”等反动作派进行批判。后者也常常反驳前者:有本事创新啊,你写个余秀华水平的新诗秀秀。
《中华新韵》
我个人对老干最深刻的印象,来源于我们的一位先校长。先校长早年在创某社跟他的老同学郁某一起搞新文学,搞着搞着就分道扬镳了。到了晚年,先校长给夫人写作过一首缅怀他无革家一生的旧体诗,是这样的:
《赠老伴张琳》
夫子庙下记童年,
抗日烽火向北延。
身经陕北年三十,
抗日中原路八千。
(缺一联)
雄关内外都经过,
迎来祖国新纪元。
《成仿吾忆往》
有偶无独,先校长青年时代在创某社的老同学郁某,也是同样热爱女性的,他一辈子写了无数赠女性的诗。在一个脑袋拴裤腰袋的时刻,他决定告白女友,兼对自己的命运进行一个全面总结(他总结得很及时,因为不久后,他脑袋真的就掉了):
赠女友李筱英《乱离杂诗之十二》:
草木风声势未安,
孤舟惶恐再经滩。
地名末旦埋踪易,
楫指中流转道难。
天意似将颁大任,
微躯何厌忍饥寒。
长歌正气重来读,
我比前贤路已宽。
两诗的意境高下完全没法比,就不评了,单说技术因素。
郁诗严守上平十四寒,用典则取《晋书·苻坚载记》,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晋书•祖逖传》、《孟子》等出处,然皆非僻典。
《郁达夫诗词笺注》
先校长诗,缺一联不说,韵在上平十三元和下平一先之间窜,且在短短四十二个字中,居然出现了两个“抗日”;还有,“陕北年三十”是否指在陕北窑洞里过大年儿?愚者绝不能管窥其旨。这就使得该句的奥义完全达到了“苦恨无人作郑笺”的高度。
让我重述刚才的结论:老干是喜欢铿锵的。故此,老干下笔并非完全没有平仄的相间。虽然有平仄的相间,但又没有准头,更不会符合平水韵,因为他不会有耐心去背难度相当于英语不规则动词变型表的韵表――可能由于我头发长见识短的缘故,至今我还没有碰到过一个能准确使用不规则动词变型的老干。所以我粗略估计两者的难度大致相同。
――以上部分,是我以前论诗的某个篇章里被出版社删去的部分。如今写出来,仅仅是想说明,以上,都是我过去的成见、管见、错见。如今我的观点变了。我思想的变化来自历史的纵轴和方外的横轴两个方向。
首先,在拜读了一些民国老干的诗作后,我产生了新的认识。
比如说我鲁,曾经出产过豪气干云型老干张大帅。人家是,韵,说锸就能锸上;典,搂过来就用,其名句“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豪情放旷,精妙一时说不尽!但大帅是老干中的极品、珍品,在我们今人、俗人的目力所及处,看不到。
《张宗昌》
其次,我听说,在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日本、越南和韩国,都不可遏止地纷纷出现了老干体。
比如胡志明同志当年在把牢底坐穿期间,曾就监狱的蹲厕经济规律问题进行了诗意的提炼和还原:
照例初来诸难友,
必须睡在厕坑边。
假如你想好好睡,
你要多花几块钱。
《胡志明汉文诗抄·注释·书法》
日本筑波大学出了位83岁的高龄学霸幡谷祐一,他以商界领袖的身份,于2007年开始攻读博士学位,三年后毕业,成为日本年纪最大的博士学位取得者。学霸的事迹是如此感人,学霸又是当地的石崇,于是他的一首汉诗被镌刻于校园:
白面书生学筑波,
发愤忘食纸笔耕。
桃李满门邦家丰,
紫峰名声四海奔。
但不久,人们发现此诗之韵律根本不通,这就让不服气的非学霸和非石崇们沸腾了。他们治着一口气,在日本互联网大写特写仿幡谷祐一体,其中产生了对新干线收费标准质疑的系列汉诗,而其中的某首,居然又包含着与胡志明同志大作相似的厕所经济相关主题,掩卷后,不由令人怅叹,我们东亚各国的诗学审美,是何其的相似啊!
水道面倒五千円(日元),
厕所事故八千円。
水道管诘八千円,
安而早而安心哉。
《幡谷祐一の思想と行動》
历史的横轴和方外的纵轴使我反思到,既然老干中产生了张大帅这样的优品、既然儒家文化圈诸国都这么热爱老干体,我国诗坛就应对老干的价值重新估值。妄自菲薄,自我否定,这种态度要不得!难道老干就没有优点?难道你原教旨主义格律作者弄的那些假古董就都值钱?
深度发掘老干的优长之处,我发现,在紧跟时代步伐和潮流、歌颂正能量、关注时事、通俗易懂、形式自我发挥等诸方面,老干都是独领风骚的。比如这首紧扣时代主旋律的的《满江红·斥美帝》:
两河流域,沃野富,文明古国。豺狼袭,狂轰滥炸,白骨露野。涂炭生灵千百万,为伊消得山姆畏。血脉张,碧血染河山,枪声急。核扩散,查无实。毒气弹,查无实。
这首词通过“豺狼袭,狂轰滥炸,白骨露野”等句,表达了对美帝侵略行为的强烈抗议和反对。而且,老干也并不是不讲究修辞,反而是大用特用修辞,如“核扩散”“毒气弹”这种大胆创新、具有现代感的新词,请问,你们那些原教旨主义古董们,敢用吗、会用吗?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有云,“诗歌是人类最崇高的表达”,它能够揭示我们内在的神圣火花。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个深邃而独特的宇宙,充满了故事、梦想和情感的回响。老干也不例外。
《荷尔德林诗选》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灵魂都值得被倾听,因为它们携带着个体经历的印记。诗歌的世界应向每个人敞开,老干也有权利在其中自由翱翔,无论他想回顾其伟大一生、宣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还是称颂他家聪明的男孙,因为诗歌抒发了他的喜乐与痛苦,寄托他的希望与恐惧。
每一位老干都可以写诗、应该写诗;而通过倾听老干、阅读老干,我们不仅可以丰富自己,还可以温暖世界。
但我唯一的一点保留是:如今放眼中华大地每个省、市、地的诗词协会,无一例外的,其主席、副主席、秘书长、副秘书长等位子,都由老干包圆儿、把持,其衔职的高低,大略与他们退下来之前的官职相埒。
愚以为,以行政资源去换取其他资源,在其他圈子可能比较行得通,在诗的赛道上其实最行不通,因为这个赛道是最不宜于藏拙的。您有文学表达的个人自由,但如果您以行政资源去挤抢诗国的桂冠,那桂树的刺,就会倒扎下来,您搞不好会得破伤风。
《昔在集》,刘晓艺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版。
所以,我还要再次修订一下我的结论:
只要不去挤抢省、市、地的诗词协会的帽子,每一位写诗的老干都是好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