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深秋,正是湘西深山老林里野生菌蕈疯长的季节。我叫周家明,今年28岁,做山货收购生意。这一年,我跟着一帮收购贩子来到了金沙村。说起金沙村,我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阿明仔,你晓得不?金沙村出了个疯婆娘,整天在深山里头采蘑菇,十年如一日咧!”收购队的老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啥子疯婆娘?”我假装不知情地问道。

“听说是个女先生,十年前失恋后就住到深山里头,专门采蘑菇。这些年,好多人去提亲都被她赶走咯!”老曹咂巴着嘴说道。

我的心猛地一紧,攥紧了手里的烟卷。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唐蓉,我的初恋女友。

十年前,我和唐蓉在乡中学读书。那时候,她是远近闻名的俊俏女学生,我是一个瘦猴似的穷小子。可她从不嫌弃我,每天给我带一个煮鸡蛋,说是要给我补身子。

“周家明,你个傻瓜子,看你瘦得像竹竿似的,这鸡蛋你给我吃咯!”她总是这样半强迫地把鸡蛋塞到我手里。

1979年,我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临走那天,我和唐蓉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约定:“等我毕业了就回来娶你!”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1983年,我爹得了重病,我们家为了救他,欠下一屁股债。我爹的老战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前岳父,说只要我娶他女儿,就给我家十万块钱。



就这样,我违背了和唐蓉的诺言。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金沙村,就怕面对她。现在听说她成了”疯婆娘”,我的心就像被刀绞一样痛。

“老曹,明天我想去山里看看。”我突然说道。

“哟,阿明仔,你莫不是想去看那疯婆娘?”老曹打趣道,“不过你要当心,这几天山里头在下雨,路滑得很咧!”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着藤篓往山里走。金沙村的深山老林里,雾气缭绕,湿漉漉的青苔铺满了石头,脚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走着走着,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我躲进一个山洞里,却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唐蓉!

“唐蓉?真的是你?”我惊讶地喊道。

山洞里的人影僵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说:“这山这么大,你走错路了吧?”

我听出来了,这就是唐蓉的声音,虽然比从前沙哑了许多,但还是那么好听。十年不见,她还是穿着一件粗布衣裳,只是略显宽大了,显得身形更加单薄。

“你装不认识我?我是周家明啊!”我朝她走近。



“周…周教授啊,您这身份高贵了,还记得我们这山沟沟里的人?”她突然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冷笑。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以前的唐蓉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她总是笑呵呵的,像山间的溪水一样清澈明亮。

“蓉…对不起,我…”我刚想解释,她就打断了我的话。

“对不起?呵呵,周教授,您这话说得太见外了。您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你看…”她指了指洞里堆着的蘑菇,“这些可都是宝贝,一年能卖好几千块呢!”

正说着,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山洞里潮湿阴冷,唐蓉却像没感觉似的,自顾自地整理着蘑菇。我注意到她的手上全是茧子,指甲缝里都是泥土。

“你…你这些年都住在山里?”我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周教授是来考察民风民俗的?”她冷笑着反问,“告诉你也无妨,这深山里有的是好东西,松茸、牛肝菌、羊肚菌…我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我,比那些人心都真诚!”

我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里一阵阵发疼。当年那个爱笑的姑娘,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外面雨这么大,你今天就别走了。”唐蓉突然说道,语气缓和了些,“我这还有点野菜汤。”



她从角落里端出一个搪瓷碗,里面飘着几片野菜叶子。这简陋的山洞竟成了她的家,歪歪斜斜支着几块木板,上面摆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

“我…我已经离婚了。”我接过碗,突然说道。

唐蓉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整理蘑菇:“周教授,这山里潮湿,蘑菇容易坏,我得给它们晾晾。”

“你别叫我周教授,我现在就是个收山货的。那个…我知道你早就知道我要来。”

这回,唐蓉的身子彻底僵住了。半晌,她轻声说:“是啊,我知道你要来。我在山里住了这么多年,村里的事情,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

“不什么?”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不下山?不去找你?周家明,你以为我在这深山里头是为了等你?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愣住了。曾经温柔似水的唐蓉,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尖锐的语气?

“这山里的蘑菇,认人得很。”她继续说道,声音又柔和下来,“它们知道谁是真心喜欢它们的。你看这个羊肚菌,外表丑丑的,可里头都是蜂窝似的小格子,多精致啊…”



我看着她细心摆弄蘑菇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年,她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这些山珍野味,而我,早就被她当成了路人。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山洞里只剩下水滴答答的声音。我看着唐蓉消瘦的背影,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住在山里?”

“一个人?”她轻笑一声,“我有小花陪着啊。”

说着,她从角落里抱出一只花猫。那猫浑身花斑,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倒是和唐蓉有几分神似。

“小花是两年前来的,那天下着大雨,它浑身湿透了,可怜巴巴地往山洞里钻。我就收留了它。”她摸着猫咪的脑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看着她笑,我的心里突然酸涩难忍。这些年,我在城里过着所谓体面的生活,而她却在这深山老林里与猫为伴。

“蓉,回去吧,跟我回去。”我鼓起勇气说道。

她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回去?回哪去?周家明,你以为你说一句话,时光就能倒流?”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但是…”



“没错,你没资格。”她打断我的话,“当年你为了十万块钱,连句解释都没有就娶了别人。现在倒好,城里过不下去了,就想起山里还有个傻姑娘?”

“不是这样的!”我急得直跺脚,“我是被逼的!我爹病重,家里揭不开锅…”

“所以呢?”她冷冷地看着我,“所以你就觉得我会理解?会原谅?周家明,你也太天真了!”

我哑口无言。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的原谅?这些年,她一个人在深山里,过着比隐士还清苦的日子,而我,连看望她的勇气都没有。

夜幕降临,山里更冷了。我从背篓里掏出一件外套:“穿上吧,山里冷。”

唐蓉看了看那件外套,突然笑了:“你还记得啊,我怕冷。”

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记得读书时,每到冬天,她总是冻得瑟瑟发抖,我就把自己仅有的一件棉袄借给她。

“傻丫头,你在山里过得这么苦,我看着心疼。”我轻声说。

“心疼?”她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周家明,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冬天山里结冰,我就挖野菜;春天采蘑菇,一天要走几十里山路;夏天晒干货,那些个蚊子叮得浑身是包…”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我宁愿这样,也不愿意看人脸色过日子!”

“对不起…”我只能不停地道歉。

“你别老是说对不起!”她突然站起来,“我让你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的。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过得很好,一点都不比你城里人差!”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你早就知道我要来收购蘑菇?”

“嗯,”她擦了擦眼泪,“上个月就听说了。我让金柱叔把你引到这边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没有你,唐蓉一样活得好好的!”

“这些年,每次收蘑菇的人来,我都躲在山里不见人。”唐蓉摸着小花的脑袋,轻声说,“就想看看,到底哪个才是你。”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原来,她一直在等我。

“你知道吗,前年我还见过你爹。”她继续说道,“那天他来山里采药,看见我就愣住了。他问我:‘蓉啊,你怎么还住在山里?’我说:’叔,这山里的蘑菇认人,我不能丢下它们。’”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你爹临走时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娶了那个女人。”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对不起,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从肺里迸出来的,听得人心惊。

“你…你这是怎么了?”我慌忙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她推开我,“山里潮湿,住久了都这样。”

但我分明看见,她手帕上有点点血迹。

“你病了?”我颤抖着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勉强笑了笑,“就是肺不太好。前年冬天,我在山里迷了路,淋了一夜的雨,从那以后就…”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跟我去医院!”

“不去,”她固执地摇头,“医生说我这病治不好了,还不如在山里自在些。你知道吗,这山里的空气多好,每天早上醒来,看着太阳从山顶慢慢爬上来,听着鸟儿叽叽喳喳,我就觉得特别幸福。”



“可是…”

“别可是了,”她打断我的话,“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过得很好。你也别自责了,该放下的都放下吧。”

天亮了,山间的雾气渐渐散去。唐蓉收拾了一篓子上好的松茸,硬塞给我:“拿去卖吧,这可都是宝贝。”

我不敢再劝她,只能默默地背起竹篓。走到山洞口,我回头看她,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她消瘦的身影上,恍如仙子。

“周家明,”她突然叫住我,“你记住,这山里的蘑菇最通人性,它们长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我也一样,这山就是我的家。”

一个星期后,我又来到那个山洞,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地上只留下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

“家明: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县医院了。前几天,我又吐了好多血,可能真的不行了。其实那天见你,我就想告诉你,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冬天。

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来看我。每次听说有收购的人来,我都偷偷躲在远处看,就想知道是不是你。现在你终于来了,我也该放下了。

山洞里的蘑菇我都收拾好了,你拿去卖吧。小花我托给了金柱叔照看。至于我,你别来找我,就让这成为我们最后的回忆吧。

永别了。 唐蓉”

我发了疯似的跑遍了县里的医院,最后在结核病房找到了她。看着病床上消瘦如柴的唐蓉,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十年后,金沙村的深山里,那个山洞还在。每到春天,洞口都会开满野花。村里人说,那是唐蓉种的,她走时特意撒了一把种子。

有时候,我还会来这山洞坐坐。山里的蘑菇依然会长,但再也没人像唐蓉那样,能分得清哪些无毒,哪些有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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