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极限背靠背10场比赛
● 7场破三全马
● 3场全马冠军1场季军,1场半马冠军
2003年,18岁的郭小梅来到上海实习。黑白交替的排班和长达12小时的工作日,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力。那时候,诞生已7年的上海马拉松正在逐年刷新着人气纪录,而电子厂工人郭小梅与跑步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她当然不会想到:跑步这件事情,会成为自己日后人生中的一部分。
2018年,33岁的郭小梅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5年,正努力在工作、家庭和爱好之间找寻着平衡。这一年的第一天,她在上海迎来了人生中的首场半马,算是真正意义上开启了跑者生涯。
2020年,35岁的郭小梅在常州跑出2小时48分36秒的PB。她已经不算十分年轻,但在过去两年里进步飞快,跑步带给她荣誉、奖金、抗压力以及出口。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并非顺风顺水,“全职宝妈”的新身份和伤病的低迷让她面临了更多挑战、抉择和放弃。
等到她再度跑回248,郭小梅没想到已经是2024年。
2024年的下半年,郭小梅终于从22年和23年的伤病低谷中走了出来:两场越野,7场破三全马,一场半马;郭小梅用三场全马冠军一场季军、一场32KM组越野赛亚军和一场半马冠军重新校准着自己的方向。12月22日的丰城半程马拉松,是郭小梅2024年的赛季收官战,她抱着不是PB就是跑崩的心态,最终用1:21:25的PB,拿下女子第一,也为自己“疯狂的”背靠背之战画上了休止符。
无心之言
郭小梅1985年出生,正在跑向40岁的当口。
她成长于江西泰和县的农村,从小去镇上念书的方式就是走路。小学每天步行5里,中学则是10里。上中学时,学校但凡有校运会,郭小梅都会参加。她笑言自己是常年稳居800米、1500米、3000米项目的“千年老三”。
中学毕业后,并不富裕的家庭条件,加上还有两个弟弟需要念书,作为长女的郭小梅在父亲的坚持下,选择读中专以早日分担家庭重担。成绩不错但未能继续高中学业,让她一度很难释怀:“家里人都是农村的,那时候不懂,其实后面是可以像弟弟那样申请助学贷款的”。虽有遗憾,但中专三年,郭小梅还是会有偶尔跑跑步的习惯。特别是在运动会前两个月,她每天第一个起床,围着教学楼跑3到5圈。不累且充实的“临时抱佛脚”,让她连续三年拿下了800米的冠军, “主要是跑步的女孩子都太少了,我只要坚持就能捡捡漏”。
郭小梅中专时唯一留存的一张照片
2003年年底,18岁的郭小梅来到上海实习,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电子厂。黑白交替的排班和长达12小时的工作日,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力。后来,她换了份新工作,并利用业余时间念了夜大,以这种方式圆了自己大学生活的梦。
2010年,郭小梅迎来大儿子的出生,2011年又怀上小女儿。在丈夫的建议下,她辞职在家安心养胎。2012年小女儿出生后一年,郭小梅重返职场。孩子起初由奶奶帮忙照看,但很快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郭小梅还是决定接回他们。2015-2016年,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连续生产导致身体未完全恢复,工作与家庭压力也接踵而至,没有精力再注重身材管理的郭小梅,体重一度接近130斤。曾被丈夫昵称为“小胖子”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十五年后,儿子的一句话,成为了她重新拾回跑步的契机:
“妈妈,你怎么这么胖啊?”
当了母亲之后,也许更能体会到为母则刚的力量吧,为小孩树立榜样,是郭小梅决定重启跑步的理由。
天赋展露与清醒
2018年1月1日,在上海“蒸蒸日上”迎新跑中,32岁的郭小梅完成了人生中的首场半马,用时1小时43分。这场比赛让她意识到原来跑步可以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可以带来如此多向上的状态和积极的改变,也成为了她继续跑下去的动力。4月,无锡太湖国际女子半马中,郭小梅跑到了1小时39分,获得女子第9名,拿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块名次牌。9月,她因未能中签上马,选择参加苏州太湖马拉松,首次尝试全马。结果,一举跑出3小时13分,还拿到了国内女子第三。
人生中第一块名次牌
有趣的是,当时还是跑步新人的她,对马拉松规则毫无概念。她在比赛结束后直接离场,丝毫没意识到前三名还有颁奖环节。多亏朋友提醒,她才通过邮件联系组委会,领取了属于自己的奖金。
接下来两年,郭小梅更是一路高歌猛进。她在江苏周边的半程及短距离比赛中几乎场场夺冠。2019年10月,在江阴半马前,郭小梅花了半个月的工资,用2099买了第一双碳板鞋,并最终以1小时24分的成绩夺冠。11月的北马,郭小梅以2小时51分50秒再度刷新全马PB。12月的上马,她在高温中稳扎稳打以 256完赛。
19年北马充满含金量的破三
郭小梅的朋友俞教练,是她在上海嘉定校区训练中结识的。他评价她“勤奋、踏实、飒爽、敢拼,强心脏”。郭小梅的时间有限,其实系统上的训练体系并不成完整。日常练习也都是抽空进行。只有强度较顶的节奏跑、间歇及长距离才会安排在每周一次的合训中。然而,她凭借刻苦努力逐渐夯实基础,成为了训练营中女生群体里的佼佼者,实力几乎碾压了一半的男生小伙伴。让俞教练印象最深刻的是,为了帮助训练营的伙伴们更好应对比赛中30KM的撞墙期,他们在赛前往往会去嘉定远山湖将强度拉到顶。而郭小梅不仅可以在训练的后程坚持保质保量的完成,还能带动男生小伙伴完成目标课。
训练中的郭小梅
所以当郭小梅在2020年常州马拉松精英选拔赛中跑出248的成绩时,俞教练既惊喜又不意外。而在这场比赛中,郭小梅拿到了国内女子第七,排在她前两位的是黄雪梅和黄菲。35岁的年龄组,排名第一。而这正是她跑步的第三年。
对于自己在旁人眼中颇为出色的成绩,郭小梅却持有清醒的认知。她认为跑步只是一个业余爱好、一味生活的调味剂,仅此而已。她不会靠跑步吃饭,只想平衡好生活与爱好的天平。跑完比赛就回归家庭,把自己的工作和妈妈的角色扮演好。
至于取得的冠军头衔,郭小梅坦言,“这只代表当下。既然跑完一场,那么就放下。”
沟壑与抉择
2020年9月1日,在上海生活了17年的郭小梅还是决定离职,回老家江西。家里需要她照顾的除了自己的一儿一女,还有丈夫哥哥家的儿子。在家适应了半年后,郭小梅于2021年2月外出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去继续带小孩。
与丈夫分居两地,加上全职宝妈的重任,让郭小梅在爱好与责任之间必须得把每一分钟都花在刀刃上:为了兼顾训练和照看孩子,郭小梅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始终坚持凌晨4点起床训练,然后赶在孩子们起床前回家准备早餐。参赛时,她也只跑本地比赛,避免耽误照顾孩子。
这在同为宝妈的徒弟娟子眼里,郭小梅不仅要照顾多个孩子,还能训练那么好,跑出那么多亮眼的成绩,简直“不可思议”。
家中的奖杯一角
尽管已经尽力平衡家庭与跑步,郭小梅起初并没有得到丈夫的支持。在他看来,妻子因为跑步对孩子疏于照顾,这并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倔强的郭小梅并没有因此放弃:在靠比赛拿奖金的一两年里,她甚至没有向丈夫要过生活费,因为奖金足以覆盖一家人的开销。随着成绩越来越好,她才终于得到了丈夫的理解。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弟弟郭小兵,更多了几分对姐姐的心疼。家务,带娃,家庭主妇某种程度是被裹挟、不能自主,必须要扮演的社会角色。他觉得跑步是能帮姐姐暂时跳脱出柴米油盐的一种途径,它能让姐姐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域”。就像伍尔夫笔下《一间自己的房间》,“跑步”这间“屋子”里面承载的是这个“中年已婚妈妈”真正的自我,在这个场域她可以有完全的自主性,她能不再受外界干扰,完全自己地规划训练、制定目标、选择比赛策略,梦想冲击PB......
郭小兵相信,在路上奔跑与独处的过程,对姐姐郭小梅来说是一种抽离和救赎,是她与身体的对话,更是她寻找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他尊重并支持姐姐的所有选择。
从吃喝拉撒睡到租房子陪读,养育几个孩子过程充满艰辛与波折,郭小梅却很少抱怨,“既然选择了,太多的抱怨其实也无用不是吗?”这是她的坦然态度。但我还记得,当谈起自己问孩子们缺不缺爱的时候,她模仿孩子们“不缺不缺!”时声音里跳跃的欢快。
又狠又棒
我曾问过郭小梅,在比赛场上脑子里蹦出来最多的一个念头是什么?
“说不上来,反正发枪就冲,跑到哪就是哪”。在她看来,既然站上了赛场,就必须全力以赴。跑不过别人并不可怕,跑崩了就是能力还不够,这反而能激励她更加努力。这种不纠结的心态,离不开她平日里对自己的“狠劲儿”。
郭小梅回忆起2018-2019年的训练时光,那时她专注于打有氧基础。2019年破三前的月跑量,基本稳定在450公里。为了减轻体重,在跑步和带小孩儿外,郭小梅还会给自己做上班吃的无油减脂餐;训练上,拟定的破三突击计划,她几乎都是一个人顶了下来。从饮食、训练再到赛前,郭小梅把每一处细节都抠了个遍。回忆起这些,她感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但是她很明确,当目标清晰时,吃苦很值得。
破三前的月跑量
这份热爱与坚持,也感染了她的弟弟郭小兵。他从2019年开始跑步,并在2020年的广州完成首马,成绩是258,姐姐郭小梅则以254完赛。2021年无锡马拉松,是姐弟二人同跑的第二场比赛,郭小兵跑到了246。郭小梅笑称,弟弟才跑第二次就已经超过了她。
郭小梅跟弟弟在广马首次同场
郭小兵跑马拉松的初衷很简单:想给姐姐做兔子。他觉得姐姐一个人跑太累了。然而,因为打羽毛球伤到膝盖,郭小兵不得不停止跑步,却依然持续关注姐姐的每一场比赛。郭小梅去外地参赛,他还偶尔会为总是选择火车出行的姐姐购买高铁票。
“姐姐性格一直都比较要强”,看着姐姐对自己的狠劲儿,郭小兵既“头大”又心疼。
徒弟娟子是在2021年萍乡的一场越野赛中认识郭小梅的。娟子惊叹于郭小梅的“狠”:训练时间有限的情况下,不管发生什么,她总能完美达成目标;同时,她又感动于郭小梅的“棒”——每当小伙伴们遇到跑步上的问题时,郭小梅总是很快解答,并根据每个人的训练状况,提出细致专业的建议。赣州马拉松前,郭小梅不仅主动抽时间带她训练,还会在娟子后程顶不住的时候不停鼓励。她告诉娟子,“想放弃?别人可以,但你不可以。既然报名了比赛,就得认真对待。”
当娟子最终破四,到达终点的一霎那,想到自己碰到这么一个师父,觉得又有压力又很幸福。
“因为她真的是又‘狠’又棒!”
梦碎与重建
2020年,郭小梅在常州跑出全马PB,却也为自己埋下了一颗雷。赛后,志愿者不够专业的拉伸手法导致她出现了轻微拉伤。下一场比赛,郭小梅完赛后发现腿肿了。她休跑了6天,又继续回到比赛节奏。一系列高频比赛带来的疲劳堆积和未好的拉伤,让她的状态每况愈下。2022年上半年,郭小梅还能带着朋友在本地比赛中破三;到了6-7月,她的跟腱已经疼得不能跑步,甚至连走路都困难。
郭小梅当下觉得自己完蛋了,只能安慰自己该休息了。
尽管辅助有针灸理疗,但跟腱的问题依旧反反复复。偶尔,郭小梅觉得已经可以恢复跑步了,结果一上操场疼痛就卷土重来。郭小梅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听到了梦碎的声音。
2023的上半年,郭小梅带伤跑出302的成绩,想起之前每一场比赛几乎都能稳定破三,这一结果让她五味杂陈。但她也突然惊觉好像无形中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经过不断地思想斗争和拉扯,郭小梅最终决定放弃下半年的所有比赛。她需要彻底放下包袱。
郭小梅先是把能退的跑步群都退了,又买了很多心理方面的书籍,再学着做一些美食,尝试把兴趣放在其他事情上。渐渐地,她发现好像不跑步,天,也不会塌下来。
郭小梅在受伤期间给自己买的书
郭小梅发现,跑步7年积淀出来的好心态和抗压力,成为了跑步给她带来的馈赠之一。心态调整不好,就容易陷入心魔的执念。她开始耐着性子熬,“困境的时候,只有意志力能带你突出重围”。她耐心等待着那个时机,而这一转折点在2024年到来:上半年训练不多的情况下,她在九江试水跑出308;下半年,她彻底走出脚伤阴影,开启了极限背靠背的十场比赛。
郭小梅的十赛(其中一场越野DNF)
尤其在井冈山重新打开3、新余夺冠之后,郭小梅觉得自己好像是要把前两年都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全部宣泄出来。
2024年郭小梅第一场全马夺冠赛
到了赣州马拉松那一场,已经在前面跑过6场比赛的郭小梅,感觉已经顶到了自己的一个临界点:从一开始她便咬牙以3分50-4分的配速坚持到30公里,随后速度掉到了4分出头。好在30-35公里的降速,反而让她恢复状态。最后7公里的咬牙坚持,让她重新跑回了248。
背靠背的第七场全马及“不容易”的第三名
从2020到2024,从常州到赣州。四年后,郭小梅终于重新站回了248的起点。
朝阳
日复一日的训练、比赛、跑崩或PB。
伤痛、蛰伏、恢复及重建。
起点、跑道与终点。
不断地巡回反复与重启。
像是生活的某种隐喻,或者说这种起伏本身就是生活本身:没有一帆风顺,免不了波折。也许坚持跑下去,就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郭小兵希望自己的姐姐能继续健康跑下去,“愿你是你所是”。
适当参赛,把更多热爱倾注在平时的训练中,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尤其要避免受伤。更长远地跑下去,不忘初心,这是郭小梅的朋友俞教练对她的期望。
想自己再多努把力,争取每场比赛都能同场,为她加油,见证她的成功。这是郭小梅的徒弟娟子的愿望。
而对于郭小梅而言,未来的目标很明确:短期目标全马跑进245、半马突破80分,终极目标则是达到健将级别。
娟子告诉我,郭小梅的昵称“朝阳”,取意自“像朝阳一样每天都能阳光向上、充满希望”。
本条内容创作团队
作者:西嘉
编辑:沈天浩
图源:受访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