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优秀奖

母亲的纺织机

施晖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六日那天,外嫁他村的姐姐和妹妹必定回村过中元节。她们一是回来看望母亲,二是为了和我们兄弟相聚。那天,我带上我的爱人从县城驱车回去,我哥那两个在本县工作的女儿也带着女婿和孩子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可是,今年的情形不一样了。妹妹因事不能回来。嫂子带着孙儿孙女到浙江与孩子的父母团聚了。我哥那两个女儿也因为各种原因不回来,家里就我哥、我姐和我们夫妻俩四个人。今年的中元节过得比往年都冷清。

我们这里的习惯,节气日家庭祭拜祖先的事儿,都由女人干的,所以这事自然落在姐姐和妻子的身上。厅堂屋在村中央,离现在居住的地方比较远,那里现在已成为“无人区”,又是几百年的祖屋,有些阴森。妻子怕,要我陪她们一起去。正好我也想去祖屋看看,就和她们一起去了。

路上经过一间瓦房,那是我家在上世纪70年代建的。它曾是我哥的卧室,有一段时间成为母亲的厨房,当哥哥几年前建成了新的楼房,他原来的平顶屋厨房又成为母亲的厨房,这间就被废弃了,现在已成为危房。好奇心驱使我进去看看,因为这里留有母亲活动过的足迹。门口已经没有了,因年久失修到处漏雨,地面很潮湿,地面上零零落落有些母亲丢弃的东西,如水缸,菜篮,碗,水桶、灶灰之类。就在我刚想转身离开时,我突然看见,在房子的最里头放着一架纺织机。那是母亲的纺织机!这东西我太熟悉了。望着它,母亲纺织时的身影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双眼婆娑。



母亲的纺织机

我母亲是古辣镇官塘村人,壮家女,1952年与我父亲结婚。她做女儿时,就学会了纺纱、织布、染布等技术,因此,在她出嫁时,外公特定请人做了一架新的纺织机作为嫁妆送给她。从此,这架纺织机就陪伴她大半生。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童年生活是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年代。那时很多东西都需凭票购买。比如买布,那得有布票,没有布票,有钱也买不到。而那时的布票是定额分配的。那个年代,农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没攒得几个钱,所以,很多情况是这样,有了布票又没钱,等到有钱了又没布票了。一些家庭一年都不做一套衣服。当时有句顺口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用来形容一件衣服要使用的年限,虽然有点夸张,但也说明了衣服乃是非常珍贵之物。孩子多的家庭,一件衣服,哥哥穿不了,就到弟弟穿,弟弟穿不了,还得让更小的弟弟穿。我当然也穿过我哥哥的衣服,但因为我哥是个好动的主,轮到我穿时,那衣服已成为“稀”有之物,上面还有几个补丁。为此,我不少与母亲闹别扭。

我家有几分旱地,在石义山脚,那是生产队分给我家的自留地,距离我家有两里路(当年我们还住在祖屋)。母亲就用这块地来种棉花。春天来了,母亲在地里播下棉花的种子,经过她辛勤的劳作,种子也在发芽、生长。等到秋天,植株枝头上就开满朵朵如白云般的棉花团,煞是好看。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母亲满心欢喜地将棉花采摘回家,放在太阳照底下晒。等晒干后,就用袋子收回屋子里放着。等到空闲时间,母亲就拿出来一颗一颗地去掉棉花籽。

遇到空闲的日子,母亲就拿出这些去掉籽的棉花,用一根筷子大小的竹棒,将棉花搓卷成条状,排放在簸箕里。待到簸箕装满,便可以纺纱了。纺纱时,我就在母亲的身边。随着“嗡嗡”的纺机声,一条条棉条被快速地纽转成细细长长的线,又变成一个个饱满的纱穗。当时我也就六七岁,对这“机器”很好奇,也感觉很有趣,在旁边认真观看。我把那细长的线想象成一只贪吃虫,不停地吃着洁白的棉花,然后让自己的身体变得长长的。

纺出来的纱线是不能直接上机的,要经过浆洗、晒干、上蜡等处理。还要经过纱筒、经线、穿筘、收纱、耕纱、收耕等程序,才可上机。由于这些程序太复杂,再说当时我也没有用心去记,有些步骤我也忘记了。总之,只见母亲忙这又忙那,经过一通操作之后,母亲才开始织布。母亲织布的样子我倒是记忆很深。只见母亲端坐在织机上,后腰系着一个绑带,绑带两端连着织机,手里拿着一个梭,梭内有线。每穿一次梭,身体就向后靠一靠,顺手把织机上的筘向身体这边拉一拉,压一压,这时织机就会发出“刺喳喳”的声音。这声音很有节奏感,后来读初中时学到《木兰诗》中的“啷唧复唧唧”,我就会想起母亲织布时的情景。织机就摆在老屋的第四个厅。那时,她每天都要干生产队里的活,收工了还要打理自留地,只有下雨天或者那天生产队没有活干,她才有时间织布,织完一匹布往往要花几个月时间。

织出的布是白色的,要做成衣服就须染色,通常可染成蓝色和黑色,我家染得最多的是蓝色。染料由天然植物做成,膏状,蓝色的叫做“兰”或“兰靛”。母亲说,在娘家做女儿时,这染料她也是自己制作的,只是我家布不多,做来不划算。不能做,就得去买,当时,母亲最常去购买的店铺是武陵圩染布行。染布时,先用大铁锅将水煮开,倒进木盆里,加入兰靛,均匀后立即将布放入水中浸泡。这时,满屋都是兰靛的气味。待水凉后,将布拿到五化干渠去清洗,再晾干,一匹蓝布就做成了。

母亲会根据我的身材高度裁剪蓝布,用绣花针缝制或请人用缝纫机缝制,一件新衣服就制成。有一天,母亲叫我穿新衣了。母亲一边帮我穿,一边打量着是否合身。能穿上新衣我当然高兴了,虽然是土布的,但总比穿哥哥的补丁衣服好看得多了。母亲见我高兴了,她也高兴了,满脸都泛着慈爱的笑容。

母亲还会做被套。我记得小时候盖的被,被面花纹是很传统的蓝白相间的格格状花纹,被里的颜色是普通的蓝色。

母亲还会织蚊帐布。蚊帐布的取材与棉布不同,它取材于一种叫苎麻的皮。麻线的制作比纱线更费时费力。先种好苎麻,等到苎麻长高,砍了缚成捆,一捆一捆地背回家。在四厅,母亲用刀具将麻皮取下,再用刮皮器将皮青刮去,剩下来的就是麻了,再将麻放在太阳下晒干。去皮后的麻秆,白色的,还留有一股新鲜的植物气味,母亲就扔到屋外让太阳晒干,以便用来烧火。我记得,这些麻秆却成为我快乐的源泉,我把它制作成长枪、钻木机、风车等各种玩具,自顾自的玩,快乐无穷。

麻晒干后就收回家,待到有空时就拿来“插麻”,“插麻”是宾阳话,接麻的意思。“插麻”时,人坐在凳子上,双腿上放一块布,脚旁放一个簸萁。先将麻撕成一条条细细的丝,大小如织布的线,然后将两条线头用手搓捻在一起,两条线就接上了。母亲就这样一条条地接,线就源源不断地流进地上的簸箕上,簸箕装满了,就用一支短竹棒,将麻线上下交错缠绕在一起,最后绕成一个圆圆的线球。当麻线终于够织一张蚊帐了,就给麻线拉经上糯米浆,使麻线不起毛,增加其韧度。待这一步骤完成后,才可以上机,其后程序与织棉布差不多,只是在经线和纺织时,注意让线与线之间保持一定距离,以使织出来的蚊帐布通风透气。制作蚊帐布之所以比棉布更花时,原因就在于制作麻线上,麻线的制作完全靠手工,而纱线制作可以利用纺车,半机械化当然比全手工快得多。所以要做成一张蚊帐,那得花母亲很多的时间。

蚊帐布织成以后,经过简单的裁剪缝制,便成为蚊帐。苎麻蚊帐透气好,夏天睡在里边并不感觉到闷热。不用染色,天然的淡黄色,很耐脏。苎麻蚊帐很耐用,我家那张苎麻蚊帐,用了十多年,直到八十年代初还在用。

我还记得在新蚊帐里抓蚊子的情形。晚上睡觉时,总有几只蚊子偷偷溜进蚊帐里,趁着夜色不断骚扰着你的耳朵,让你睡不着。这时候,我就将一盏带罩的煤油灯拿进蚊帐里。在灯光的照耀下,蚊子立即变得老老实实,它们胡乱地飞了一阵之后,就趴在蚊帐上一动不动了。它自以为这样我就看不见它,哪知它那个小不丁点的黑色身体,在黄白色的蚊帐里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就悄悄的用灯罩的口,靠在它的下面,“哧”的一声就被烧死,掉在灯罩里。看着一只只被我消灭在灯罩里的蚊子,心里还有几分的惬意。消灭完蚊子,解除了骚扰声,我便放心地躺下,不久就进入甜美的梦乡。

除了以上这些东西,母亲还会缝制如背兜、围巾、围裙、手袖套等。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从未见母亲空闲过,除非那天她生病了。每天,她忙完生产队的活,又忙自留地的活,剩下时间就是忙着织布。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她尽量让我们有衣穿,有被盖,不挨饿。

八十年代初,由于我国工业的发展,大量的布开始上市。布不再是稀有之物,布票退出了市场。分田到户,农民有了余钱余粮,农民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我们也都不穿土布衣服了。母亲也不做衣服了,专做被套。她做好的被套不拿去买,而是分给她的子女们。我记得,我结婚时她送过我一床被套。那被套的颜色偏红,并不是小时候盖的蓝白格。因为我们的被套比较多,都是买品牌的,无论花色和手感都比她送的那一床好,所以,她送我的那一床,我们很少用,现在都不知道塞在那个角落了。

儿子出世后。她来帮我带孩子,等到儿子8岁,她又回村去。当时她都七十多岁了,但她仍操旧业,继续种棉纺织。

后来,她又送我们一床被套。当她第三次说要送被套给我们时,我们不要了。

她见我们都不需要她的被套,她就不再纺织。她把种出的棉花叫人打成被胎,分别送给我们。我家就得过她三床被胎。

我儿子读大学时,他就催促我儿子谈恋爱,毕业后就结婚。她说,她小孙子结婚时,她要送一床被子。我说,现在年轻人怎么会盖这么土的被子,你就别忙活了。她听后有些失落,后来就不见她提送被子的事。

去年4月20日凌晨3点,我母亲终于走完她93年的辛勤人生。她终不能等到我儿子结婚的那一天。办完她的后事,第二天我们便清理她的遗物。扔的扔,烧的烧。唯独那一叠厚厚的被布,姐姐觉得扔了可惜,拿了回去了。我都不知她还有这么多的被布,我又想起她要为我儿子送被子的事,鼻子一酸,眼泪来了。


母亲留下的被布

如今,我又看见这架陪伴母亲大半生纺织机,睹物思人,一股暖流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我打算把它收藏起来。我将它搬出门口,这时我才发现有些木条已经腐烂掉了,很可惜。这纺织机曾是我家的大功臣,但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改天,我也把它烧了。

那天回来,我就急忙忙的寻找母送给我的那些被套。我很担心,我早把它弄丢了。我打开装有被褥的衣柜,仔细翻找,在最底层,那被套果然还在,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我抚摸着被套,觉得它满是母亲对我的爱。


母亲送给我的被套

作者简介


施晖,宾阳县思恩民族中学教师,宾阳县作家协会理事。爱好阅读与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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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审核:诚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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