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6086字 | 阅读需12分钟
20世纪的第一年,清王朝是在惊涛骇浪中度过的。
慈禧默许义和团涌入京津之地,“借拳剿洋”,以泄私愤,这为列强进行武力干涉提供了口实,从而导致八国联军的入侵。然而,“刀枪不入”的拳民和孱弱的清军无法击退外敌,北京遭到血洗,中国向着更黑暗处沉沦。
在炮火声中,曾高呼“等亡也,一战而亡,不犹愈乎”的慈禧带着光绪帝遁出北京,经居庸关到太原,一路逃到西安。这一行人昼夜奔命,“要求一碗粗米饭,一杯绿豆汤,总不得找处”,全无体面可言。皇家颜面,一朝丢尽。
大局崩坏至此,慈禧不得不思忖:“我总是当家负责的人,现在闹到如此,总是我的错头,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人民。满腔心思,更向何处诉说呢?”痛定思痛之后,她总算动了变法自强的念头。
一路随扈的岑春煊后来回忆说:“太后虽在蒙尘,困苦中尚刻意以兴复为念。”一日,太后忽然向臣僚问政:“此耻如何可雪?”
众人不应,只有岑春煊站出来说道:“欲雪此耻,要在自强。”
▲岑春煊。图源:网络
重提改革,时间已经来到20世纪的第二个年头。
1901年1月29日,清廷颁布上谕,公开承认“晚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而非西学之本源也”,同时要求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献上改革之策,以求振作。
正如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所说:“慈禧是个权势欲非常强烈的人,绝不愿丢开到手的任何权力。对她说来,所谓三纲五常、祖宗法制只能用来适应自己,决不能让它束缚自己。为了保持住自己的权威和尊严,什么至亲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最擅长一事,就是凌驾于各派政治势力之上,操纵其间,拉一派打一派,以保证自己大权独揽。满族精英也好,汉人大员也罢,顽固老朽也好,新学人士也罢,都不过是她的几颗棋子。她到底是算是“顽固派”,还是“洋务派”,实在很难说清楚,她就是她——一个脑中几乎只有帝王心术的政客。
庚子事变之后,人心大坏,清朝随时有倾覆的危险。“东南互保”即是一例,疆臣有外侮而不勤王,任凭外国欺负朝廷,放在过去就是叛国。“无君无父”之辈更是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孙中山在庚子年发动惠州起义,虽然失败,但他发现,以前“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现在“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惜,恨其事之不成矣”。
民变固然恐怖,若有士的帮忙,也能强力镇压下去。如果士变,那么清朝将再无存续之理。慈禧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势,就必须让朝廷拿出令人信服的“良方”,以对抗保皇、革命等各种“偏方猛药”。
新政同样也是做给西方列强看的。跟此前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相比,晚清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外力无处不在,且无法被消化。近代中国的所有变革,哪怕是“改朝换代”,势必涉及外国的利益,从而遭到强烈的介入。内务即是外事,外事即是内务。有时,外国甚至不需要直接干预,它们屹立在这里,就散发着文明的光辉,反衬出中国的腐朽,让人不自觉想要向其靠拢。新政的开启,实际是表示一个开明而不守旧的姿态,对列强有所交待。
上谕一出,各方观望。1901年4月25日,山东巡抚袁世凯率先打破僵局,提出了自己的改革建议。这位政坛新星在山东血腥屠杀义和团,因其保护外国人的“英勇行为”,得到英国、德国和美国的支持。北京陷落之后,他对有如丧家犬的慈禧多有接济,后又率军北上京畿,为二圣回銮扫清障碍。
袁世凯的奏折没有多少新意,基本上是重复李鸿章等人的思想。当然,他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把事做成的能力。在其治下,山东引进了西式教育制度,建了大学、军事学堂、铸币厂和商务局,军队足足扩编了一倍。
跟袁世凯迥然不同,张之洞则是一个能力、学问与道德三者兼备的督抚。他主张“中体西用”,又比洋务派更进一步,接受学习西方的政体。戊戌以来,张的声望日涨,也得到了外国的重视,伊藤博文就曾宣称:“中国办事大臣,惟帅一人。”
庚子年间,张之洞一边提倡“东南互保”,一边打听朝廷的消息。他在西安有不少眼线,时常密电往来,比如他的姐夫、军机大臣鹿传霖,他的学生、荣禄的幕僚樊增祥。最常问之事就是“内议于鄂事议论如何”,“荣(禄)谈及鄙人时,议论若何”。
▲荣禄。图源:网络
即便新政已经成了定局,张之洞仍十分谨慎,这是他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练。1月份上谕发布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希望弄清其来路:“何人陈请?何人赞成?”通过多方打听,他得知此谕出自“圣意”,还是由自己的门生樊增祥起草的,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安徽巡抚王之春传来密电,说他打听到一则消息,上面希望“奏复变法,毋偏重西”。变法不偏重西方,那还变什么法?张之洞迟疑了起来。他询问鹿传霖:“究竟此事慈意若何?……各省能否切实复奏?哪几种事可望更张?”鹿传霖的回答颇为含糊,既否定了传闻,又劝其不要“多仿西法”。张之洞只能与各督抚互通声气,统一意见,联衔上奏,这样就有更多人能承担责任。
各督抚商议之后,由声望最高的张之洞与刘坤一主稿并领衔。两人决定各自先拟一稿,再互相参照商议。
行伍出身的刘坤一除了资历之外,学问与文章都不能和张之洞相比,加之年岁已老,主稿一事基本上就交给了张之洞。张小心翼翼观察各方的动静,揣摩上面的意图,毕竟戊戌政变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大祸。为刘坤一拟稿的张謇在其《变法平议》中提出了“置议政院”的构想,但刘坤一不以为然,觉得其“宏深博大,意在一劳永逸,惟积习太深,一时恐难办到”。其实,开议院也是张之洞的主张,出于稳健,他没有将其写入稿中。
直到7月份,刘坤一与张之洞终于联名上了3个变法奏折,史称“江楚会奏变法三折”。慈禧发布懿旨:“刘坤一、张之洞会奏整顿中法、仿行西法各条,事多可行;即当按照所陈,随时设法择要举办。各省疆吏,亦应一律通筹,切实举行。”终于,新政进入了实施阶段。
新政的内容可分为三个部分:
一、教育改革。主要是仿照西方(其实是日本)建立新学制,发展新式学堂;变革科举,停罢武科;奖励游学等。
二、整顿吏治。主要是停止捐纳,裁汰各衙门书吏差役,增设巡警部,改良司法等。
三、强兵富国。主要是裁汰旧军,编练新军;成立商部,颁布并推行《商部章程》《奖励公司章程》《商律》《公司律》《矿务铁路公共章程》《矿务章程》等法规;推行邮政等。
乍一看,新政似乎没有什么新东西。时人批评道:“南皮(张之洞)变法折,均从极小枝节上着笔,可谓善于逢迎矣。”张之洞给鹿传霖写信时也说:“弟识短才疏,岂知大计?昨会岘帅(刘坤一)复奏变法三折一片,大率皆书生文章,俗吏经济,作按部就班之事,期铢积寸累之功,了无惊人之谈,亦无难行之事。”
但是,新政中如科举改章、改良司法、制定经济法规等措施,其实已鲜明地指向了体制本身的改革。
当然,新政终究还是缺了几味“猛药”,比如议院与选举。这些年,新旧间的转换已经非常剧烈了。刘坤一认为《变法平议》“意在一劳永逸”而反应平平,使得张謇失望至极。另一边,张謇的“惊人之谈”在一些更激进的人眼中,同样不也是“按部就班之事”?国难当头,读书人深陷亡国灭种的焦虑之中,无法从容,无法冷静,遇挫即思变,愈变愈急进,总想要找到一锤定音的法子,彻底解决中国的问题。尽管变革不断加速,只要追不上前面的人,就会导致强烈的失望。而且,由于希望太美好,现实虽有变化,但不如所希望的那样大,就会想要再寻一剂“猛药”。
▲张謇。图源:网络
1904年,《国民日日报》勾勒出国人的心态:“经外界内界无穷之激刺,而吾国之政海亦累生种种变幻之风云:初坚持通商而不可者,继乃议及于制造;坚持制造而不可者,继乃议及于游学;坚持游学而不可者,继乃议及于变法;坚持变法而不可者,继乃议及于保皇;坚持保皇而不可者,继乃议及于立宪;坚持立宪而不可者,继乃议及于革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推着我,我挤着你,层层叠叠,最后垒起巨浪。
清廷不可能无视士人的诉求,因此新政的举措只能不断加码。就拿科举改革来说,袁世凯、张之洞等人提出的建议,几乎是几月一变,每次都向前迈一大步,有时上一个提议还没有实施,下一个提议就已经来了。最后,用十年时间让学堂取代科举的计划在1905年戛然而止,导致实施了上千年的科举制被仓促废除。然而,士人依然认为清廷没有诚意,改革就是一场明晃晃的骗局。
可以说,踏入20世纪之后,清廷与读书人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弥合了,但这还不是清末新政最大的死局。
当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之时,中国面临一个可能性不低的历史走向:列强按其势力范围瓜分中国,在四分五裂的华夏大地上建立殖民政府,以取代清廷。如果说清末新政不乏欺骗百姓、避祸求生的成分,至少有一项是真心实意的,那就是富国强兵。
“富强”的理想早在洋务运动时就提出了,经过三十年的惨淡经营,结果是既没有强兵,也不曾富国。如今,局势愈发糜烂。湘军、淮军成了昨日黄花;《辛丑条约》里有禁运武器的条款,购买军火的路颇受限制;外国军队驻扎在北京至山海关的沿线要地监控着朝廷。再加上9.82亿两白银的巨额赔款,新政看起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关键的是,清廷从来都不是一个强大的政府。
从世界历史上看,中国的情况是极为特殊的,统治区域之辽阔,人口规模之庞大,但权力结构却十分稳固。若用欧洲的经验来看,这般宏伟的帝国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来进行统治。但是,皇帝统治万民的成本是很低的。清人有这样一种看法,中国的治理方式无非是:天子慎择宰相,宰相慎择守臣,守臣慎择牧令,只看结果,不论过程。县官只要办好两件事即可——征税和维稳。宁可少一事,不可多一事。诸多基层事务,都交由地方社会(主要是士绅)处理。
由于纳税人口众多,征收田税就够用了,还能用“永不加赋”笼络人心;由于周边没有大国,军事开支可以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准上。正常情况下,每年都能产生一定的财政盈余,积累到一定程度,皇帝就有兴建宫室或大规模用兵的资本,一旦储蓄用完,帝国就会十分脆弱。
随着西方的入侵,清廷不得不进行改革,而改革则要求它必须“多事”。要办事就得花钱。新政的举措,可以说样样都需要钱,且每一项都要花大钱。即便路矿等事务可以生财,其一开始也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很久之后才能有回报。
问题是,钱从哪来?政府的府库里很难有钱,钱只能从民间出,田税不好再加,那就只能征收工商税。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借外债。这两种筹款方法,一个叫“横征暴敛”,一个叫“出卖国权”,在道义上就不被人所接受。
当时,很多人认为国外赋税远超中国,也没有民怨,是因为中国专制,百姓不信任政府。只要实行立宪,公示财政支出,就会有钱源源不断而来。
掌握中国海关的赫德估算过中国的财政潜力,清朝内地十八省面积应有80亿亩,以一半40亿亩作为“可完钱粮之地”,每亩征收200文,每年至少可以缴纳4亿两。梁启超也估计,内地十八省可税之地亩至少增至25亿亩,每亩缴纳1钱,田赋岁入可增至2.5亿两,再加上新疆和东三省,财政收入可达3亿两。这些估算无疑是相当具有想象力的,地方督抚们听后纷纷反对,按照此种办法,要增税十倍,即便民间真的还有余财可以榨取,但人们真的可以忍受数倍于前的赋税而不造反吗?
这其实反应了一个问题:冲在改革第一线的人,既不太懂西方,也不够懂中国。他们所理解的“西方”,很大程度上是想象出来的,是一堆似是而非的概念拼凑而成的影像。
▲梁启超。图源:网络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新政的展开,中国开始仿照外国进行各种社会调查:开发富源,先要知道各地有什么;要选举,先要实行户口调查;要办学,先要了解大众的识字率,等等。然而,当国家想要了解自己的国民时,却迎来了此起彼伏的反对浪潮。
老百姓为什么不愿意配合?在政府“少事”的情况下,生活已经很苦了,如今要查我家庭、知我底细,如何能不恐慌?铁路、新学之类的东西,本属于另一个世界,它们在下层社会落地生根,必然引发前所未有的变化,搅动民生。老百姓被抛出了旧世界,又难以进入新世界,眼睁睁看着国家权力翻起巨浪淹没掉身边的一切,如何能不悲愤?
新政如火如荼地展开,“朝设一署,暮设一局,今日颁一法,明日议一章”,学堂、巡警公所、实业公司、邮政局、法庭,以及1905年之后的咨议局、地方自治机构等纷纷建立起来。这些由士绅主导的改革,在百姓眼中并非是必要的支出,但代价却是他们来付。自治机构以各种名义征税,实业公司侵夺百姓的生计,学堂里坐着的是上流社会的子孙,警察保卫的是上流社会的财产。
1904年,江苏无锡爆发了大规模毁学事件。当时,办学先锋杨模提议把当地米市的庙捐拿来充当经费,但米行不愿意,反而指责杨模以教育之名行敛财之实,学堂里没有一个穷人。由于杨模背后有江苏学政的支持,米行争不过,只能罢市。之后城内有谣言称所有行业都要捐钱助学,民众怒火中烧,走上街头,焚毁学校以及杨宅,形成了轰动一时的毁学事件。江苏巡抚端方知悉此事后,派兵弹压,才平息了骚乱。
最后,米行认捐,背后的商人兴高采烈地同士绅们一起办学去了。杨模因办事过急,被排除出学务之外。后来,他在演说中慷慨激昂地说:“窃考东西各国文明进步,经一番大震动,必有一番大改良,故曰竞争者文明之母。”
《东方杂志》则刊载了一篇《论民智不进之可忧》,文章评论道:“是无锡之激此重变,非为仇视一人,其平日仇视学堂之深,可知也。”将矛头指向了骚乱的愚民,仿佛这是一场文明与野蛮的冲突。究其本质,这是为“富强”而扩张的国家与千千万万附着于旧世界的百姓之间的一场对峙。
从无锡毁学开始,紧接着山东沂州、江西乐平、四川夔州以及广东等地皆发生乡民“毁学打绅”事件。新政在平民中造成了深刻而又持久的痛苦,地方暴动越来越频繁。
根据《清末民变年表》统计,绅民冲突数量在1906年后持续增高,至1910年时达到最高点。学堂、自治机构等地方成为百姓们攻击的目标。这种情况下,即便有人想要做事,也不得不考虑民间的反弹,结果就会导致新政越来越流于表面。
清廷陷入了两头堵的局面:改革得不彻底,失去士人的支持;改革得用力,造成民众的怨恨。事实上,它已经控制不了改革的进程,两瓶毒药都必须咽下。
作为咽下“毒药”的回报,一幕类似于回光返照的美好幻象出现了:相较于前,清廷确实变得更加富强了。国家的钱袋子大致从鸦片战争后的 4000 万两,涨到甲午战争后的 8000 万两,再增至辛亥年的约3亿两。
增加的财富很大一部分被用于编练新军。直到清政府垮台时,总共练成了14镇新军和18混成协,大约16万人。其中,北洋与湖北两支新军最为耀眼。
讽刺的是,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士兵倒戈打响了辛亥首义的枪声,北洋新军则成为袁世凯威逼清帝退位的工具。清朝的一切改革似乎都是“种瓜得豆”的结局,历史,最终跟这个最后的王朝开了一个意味悠长的玩笑。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