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丁 帆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5年01月02日

第 07 版)


  贾梦玮作品书影

  天下文章,全凭一个“情”字了得;大千世界,无非用一“思”字看取人生。前者是指优秀的文学艺术怎样选择题材,怎样运用情感,这是要依靠作者的灵性来解决的难题;而“思”的表达,则取决于一个作家的阅历、生活经验和学识,以及价值观的高度,作家要将其有机地融入作品。二者是文学创作,尤其是广义的非虚构散文创作中一组充满矛盾的悖论。如何解决这组矛盾,也正是贾梦玮几十年来孜孜不倦探索与追求的。从《红颜挽歌》到《往日情感》,近30年来,他盘桓纠结在这样的艺术抒写当中,终于有了一种清醒的认知,让自己的散文有了属于“自我”和“存在”的特质。

  1999年,我和贾梦玮一起去北京参加了李元洛、周实先生在岳麓出版社主办的“长河随笔丛书”出版发行仪式。一晃20多年过去了,如今看到贾梦玮的新著《往日情感》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阅读过后,十分惊喜。一眼看出,他的散文文字更老到了,艺术更成熟了,其深邃的人文哲思内涵更令人击节。

  如今,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修订版《红颜》,去掉了“挽歌”二字,便可见作者价值观的一种重新定位。几十年过去了,中国文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书名的修改说明作者在这近30年的编辑生涯中,阅文无数,阅人无数,修炼出一种更深邃的思想表达方法,更具艺术的穿透力和多义性。正如作者所言,“我不只为她唱‘挽歌’,也是为了我自己”。为自己也正是贾梦玮哲思的深化——不仅仅是当年对女性的“同情和怜悯”,更重要的是,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突破女性的视域,在回看“自我”“本我”中,寻觅共同人性的“存在”。

  当年,我曾在《红颜挽歌》书序中说:“这是一个由理性到感性的发展过程,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思想深邃的一面;同时,我们亦可看出作者在艺术上尚不够圆熟的一面。但我以为,凭着他的灵性和感悟,一定会在散文创作领域内取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的。”果不其然,近30年的人世沧桑,让作者更参透了人生的况味,俯瞰着这熙熙攘攘的世界,将“情”和“思”融合为散文创作的精髓。这是《往日情感》更上层楼的标志性艺术结晶。

  毫无疑问,《往日情感》使用的是情感与理性交叉和交织的两套笔墨,在纷繁日常的现实世界中,人与物的风景描写中,充满着人性审美的篇什。开首一篇《地铁上也有生离死别》将一幅幅现实世界的画面,镶嵌在古今中外的历史钩沉和沉思画境中,作者在展现画面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跳出哲思箴言。作品由“情”上升到“思”的飞跃过程,和一般传统散文中“夹叙夹议”的手法不同,它引领读者走向更高的哲学思考境界。正如作者所言,“地铁成为一个独特的场域”“地铁不仅助我每天上下班,也让我通过另外一扇窗口看人,看人生——人在地铁,人生免不了是另一种状态,别一样的心情……地铁上有‘境’。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也有美好的‘境’”。在这里,地铁不仅是艺术性描写的场域,还是作者抒发情感和哲思的表达场域。地铁每天吞吐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同时也吞吐着千千万万不同的人生悲喜剧,在人间和人生的“十字街头”,作者纵横捭阖,甚至调动了许多艺术手段——电影、音乐、绘画,组接成现实与历史并存的审美长镜头,使作品具备了一种“大散文”的艺术和思想容量。

  当然,最打动读者的抒情描写,是击中人性深处最柔软的那种“往日情感”。那些篇章让我泪流不止。《摇篮》那种母亲站在泛黄历史镜头下的心灵悲剧显影,是带着自己母亲心灵创痛的泣血之作,“摇篮绳断”对于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是一辈子几代人的痛苦,“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和极罪之一”。“情”与“思”的高度融合,充满着人性审美的慨叹。

  把“往日情感”的“往日”视为“故乡”,则是一种奇妙的哲思遐想,在记忆的历史年轮中,发现“自我”与“存在”的意义,这使贾梦玮的散文具有了较高的哲学意蕴。在《往日情感》里,无论是“两小有猜”的童年记忆,还是“男儿有泪”的朦胧早恋,都是真实有趣、纯洁无邪的隐秘故事抒写,即便在“失去”中,少儿时期的我对流浪狗的本能怜爱,亦是人性向善的歌哭。这里鲜有议论,但并不是没有哲思的表达——如果说“两小有猜”最后一段是对“两小无猜”爱情的放下和释然,那么,在“男儿有泪”中,最后一句“他还拉了我一把”,则是对“往日情感”的最好总结。它让我想起《友谊地久天长》中的那两句歌词:“在故乡的青山上”“情谊永不相忘”。即便是在“丢失在梦中的他”这样怅然若失的爱情悲剧中,作者也隐晦地阐释了爱情悲剧在美学上的升华。

  因此,我认为用“往日情感”作为书名的深意,就在于将“情”“思”融合,置于隐性表达之中,这也许就是散文的至臻境界,所以,我特别欣赏《往日情感》一书的“后记”。

  作者认为:“‘往日’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故乡’,人生不过就是对‘故乡’永远的回望。按照德国诗人诺瓦利斯的说法,哲学乃是一种‘思乡病’,只有当这种回望代表着被种种因素掠夺了的故乡和自然时,哲学才有获得真理的可能。回忆之于个人,正如历史之于人类。文学的回望,除了哲学的意义外,还是要从往日找到情感的支撑,以此获得前行的力量。情感的力量大概是所有的力量中最大、最持久的。”这就是这本散文集的灵魂所在,“真理性”和“审美性”价值既是历史的回声,又是文学当下“人性”表达的终极追求。

  作者还说:“回忆乃人的天性,它让历史成为人的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作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记忆之职责’。记忆、文学的回忆乃是为了对抗时间的掠夺。”是的,文学的记忆是为了对抗时间的掠夺,而作者强调的“往日情感”,却是另一种哲学的思考,那就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人类之“爱”是文学所要表达的最高情感和情境。

  由此,作者对文学的最高企盼就是人类的大爱永不消逝。“往日情感”是沉淀,一种沉默——散文的全部隐喻性就停留在这样的哲思境界中。从哲学意义上来说,时间是不可逆的物质运动,而正是文学的表现,将时间变成了可逆的“往日情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散文集让我对贾梦玮才情和思想的升腾表示感佩。

  但愿我们的文学,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作品,永远保持着不能泯灭的人性——这是作品“情”与“思”的灵魂港湾。

  (作者系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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