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诗不会是对厚实储备的现成挖掘,它比小说、散文、非虚构更像是某种放弃,放弃得多,成为诗的机会才大,诗是少,是减法,是一种萃取。为了写一首诗,你必须舍弃构思另一首诗的机会,放弃观察或思索某些东西,比如那些在很多城市都能经常见到的,可能对你就毫无意义。你也要放弃面对很多人,而选择与另外一些人争吵。

诗是一种坦白,万物在诗里,不再掩藏自身,在你的面前,她必须露出本来面目,不得不向你坦白一切。

诗不是对所谓好的追求,为写下一首诗,你必须远离那些简单的“好”,你所追求的,应该是在写一首诗过程中的难、险和阻障,不应追求必须“好”,在哪里受到阻碍,哪里就有好,写诗考验你如何善于远离一般人人眼中的好。

诗虽像是一种知,但更像是对知的向往,不必试图了解各种禽、鸟、兽,因为你没有时间,你也不必试图与所有物质对话,即使你所经见和了解的河流,不会逆转,也应该管不住自己的嘴,它们憋不住自己的心里话,像对待一条条鱼那样,态度顺从,只为马上解开你心里的谜团。

诗不是一种惦念,不像一只小花朵那样,在夜里也不放弃对同伴的惦念,你是诗人,不用惦念在清晨时分无法到达的灵感,诗在降临的时候并不呈现任何姿态。

诗不是任何形式的攀缘,诗人不必设想超越他人的超越,诗是你必须习惯在逆向思考中放弃的努力,不要耽于沉思默想,诗往往需要在中途折返。折返的折返,才是最恰切的抵达。

而且,诗也不是某种抵达,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回想起穷街陋巷的一次偶遇,像两个死敌在异域握手言和,那不是与诗相遇,只是一次单纯而无效的遇见而已。

当然,诗绝非坦途,诗为阻碍通往他乡的所有熟门熟路而殚精竭虑,抗拒坦途的达成,反对修成一条条可能通向乐园的道路,诗作了乐园的死敌。

诗不反对词语的各种回环往复,但一意拒绝同类的拒绝。

诗者的想象与其说是头脑风暴的起义,不如说是各式各样惊蛰,埋伏在朝露晚霞的挣扎中,永远不能指望如期而至。

诗者注定永远不会自由,不能像押宝期货那样囤积想象,你要是写诗,就要像被投入大牢的死囚一样,永远陷入琐细的迷狂、无望的求证。

诗者休想期待灵感的偶遇,每一次相逢都是一次逆反,你有幸学写诗,就要为各种坎坷作好准备,义无反顾地与各式各样舒适的变种搏斗,一旦与诗长时间相厮守,你便会不断遭遇书写之中的反复无常的拆解,把与灵感的分离当成另类相聚。

诗不是生活中应该被忘记的东西,当有人问你,还有哪些应该被忘记,那就得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的,都应该被忘记,只有诗不能忘记。所有的非,所有的否定,或许就是诗本身。

诗不是具体透明的显在,越是某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越可能是属于诗的。

诗也不会是确切的孩提时光;也不是为你的父母双亲预备的,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热气腾腾的东西,诗是寒凉,那些一意给人以趣味的,或者想方设法带给你一些欢乐的,或许根本算不上是诗。

诗者承受得住悲观,只不过倾向于掩埋具象的悲观而已,你不惧怕悲观,不惧怕他人的理解,你不惧怕伤自己的脾胃,对一般人来说,某些欢乐很可能是悲观的循环补品。

诗轻易不会弄错自己的角色,她不负责治愈自己在不同时期易于罹患的病痛:童年时代的诚实,青年时代的轻信,中年时期的狂热,老年时代的尖刻,诗会带着患过的各种疾病,记得那些疾病发作时的各种症候,一直拖延下去。

诗对诗者要求过于严苛,诗者预备翻越文字之山,探向灵的深池,放弃猜测,弃绝心智的随意变化。诗者须能回想起那些盘桓于思想僻静处的高傲,保有自己在被隔绝的房间里度过的自豪,虚掷那些在海边度过的时日。

诗不是对人生旅途中度过的那些普通时日的记叙,所有的山高水长、杂花生树,可能抵不过一个繁星飞舞夜晚的启发。

诗者能够想到的一切仍不能算数,他还必须拥有关于许多个意外、偶然和错失的回忆,万物迥然各异,互不相同,关于内心呼喊的回忆,关于不声不响、寂寞难耐的回忆,关于海水涌上堤坝的慌乱,关于市声不再嘈杂的一切,在最寂静的地方,诗冉冉上升。

诗是一种惊奇感,这种惊奇感能够躲过坟墓。

当想象的窗户敞开,诗者沉沦于无限,在有限中挣扎,每一种声响,都会拥有一种无限,回望如果不能帮忙,那就必得学会忘却。

如果诗者放弃回望,就要学会等待,在海的面前等待,在多得不能胜数的山脉前等待,在可恶的风沙前等待,在一个个伤口前等待,在一个个草垛前等待,在生活的判词前等待,等待某个合格诗句的到达。

文字编辑:钱卫

栏目编辑:吴南瑶

来源:作者:梁鸿鹰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