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6日,注定是要被中国政治学界记住的日子,领军学者集体走到前台的“政治学·新知”跨年演讲首次启动,幕布上赫然写着“构建中国政治学自主知识体系”。首批亮相“十日谈”的五位嘉宾有一个共同的抬头——中国政治学会副会长、国务院政治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对政治学科门类转变,他们不仅“春江水暖鸭先知”,更肩负着下新定义、提新要求、谋新发展的引航责任。
100分钟的首场跨年演讲吸引了3000余人次的在线,张树华宛如领航员,为政治学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现状和方向画出方位图;张贤明指出政治学是含着交叉学科的金钥匙呱呱坠地的,当下任务是如何让基因开花结果回应时代之问;杨光斌则拿出中国政治学自主知识体系里公认的长子之一——历史政治学,为中国学人的努力鼓劲;最让听众感受到政治学接地气的是朱光磊的中国阶层分析背后的逻辑思维。
虽然并未刻意策划,四人的分享却天然形成了一堂有理论、有案例、有标识性概念和原创理论的自洽课,如果说会长们的首场开启更像是导论,那么中心句就是——中国政治学值得或应该担当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先锋队。
开播前腾讯会议室嘉宾截屏
古老而年轻学科,“政”当其时,当仁不让
在中国,政治学是一门既古老又年轻的学问。但作为一门学科建制还很年轻。1980年中国政治学会成立,标志着中国政治学全面正式恢复。在“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倡导提出后,政治学学科中生长出不少学科分支。正如中国政治学会常务副会长张树华所说,中国政治学科在回应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建设中国自主知识体系过程中,“奋发有为,走在前列”。同时,政治学科作为基础学科,直接推动着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实践,“它是重中之重,当仁不让”。
致力于政治学传播的“政治学人”微信公众号平台在自我介绍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们发现,政治学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较低。……这导致有很多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极高的政治学论文,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要有新知、要构建标志性概念,要交流有对话、要破圈有互动,如何实现在学术圈内共享研究成果、如何让学术成果进入公共视野?
由此,2024年末岁初,“政治学公开课”微信公众号联合10岁的“政治学人”等网络媒体,邀请文汇报社文汇讲堂等主流媒体,组织了为期10天的“跨年贺岁”公开课,51位政治学领军人物几近覆盖全领域涉及全地域,每晚盘点政治学最新进展,围绕中国政治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标志性概念,原创性理论。打造政治学知识体系的中国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
首场主持者、跨年系列组织和策划者天津师范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院长佟德志看来,这样的交流是政治学领域集体力量的展现,为的是对内鼓励创新,对外广为传播。“没有冷门的学科,只有需要被唤醒热情的学人”,他如此借用“政治学人”元旦贺词中的金句回应各大政治学群中的热烈反响。
至此文元旦首日的发稿,2024年度的跨年演讲已经进行了五个晚上,29位学者和主持人已分享自己最新研究,包含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三个平台的直播累计吸引了近2万人次观看,国家治理、城市政治学等新老话题正涌现诸多创新点。
政治学公开课和政治学人,均有微信直播,欢迎预约2日、3日、4日的最后三场
探索中国式学术发展之路:等不得,但也“急不得”
张树华是本次第一位出场的嘉宾,他的演讲题目为《建构科学高效学术治理体系、推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设》。2016年5月17日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要加快建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那一次张树华在现场充分“领悟了”党和国家对学界的信任和殷切希冀:“这就是出题了”。2022年4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调研视察中国人民大学时进一步提出了“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归根到底就是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这就是破题了。”
八年和两年已过,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有了怎么的进展?作为“领了任务”的权威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政治学研究》主编张树华做了全局的评估。他认为在政治学等学科领域,建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共识已达成,比如单纯传播西方范式大为减少,但目前还没有形成整体性、领域性、学科性显著的进步。“在破题、解题方面还没有拿出真招、实招。”尽管形势不让乐观,张树华依然秉持一个意见——“等不得也急不得”,因为学术体系的建构需要时间,知识生产是更为复杂、缓慢的社会进程,并非一日之功。
在他看来,现阶段,可以重点把握和处理好“政治与学术”“主动治理与学术规律”“引导规范与百花齐放”“自主创新与交流互鉴”等几组关系,坚持党的领导、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把握中国学术发展内在规律,探索出一条中国式学术发展之路。
张树华指出,学术治理体系是否科学和高效,也可成为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破题之路
就今后加快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命题,张树华分条缕析了三个条目,一是要加强高层设计和统筹协调。二是要构建新时代中国式学术治理体系。三则是摒弃原来的轨道、节奏,抛开孤芳自赏的因循守旧,以真正的反思精神,守正创新,突出民族性和原创性,从基本观念、基本原理、基本逻辑,构建全链条、全方面的中国政治学知识体系。在分享中,张树华举例,一方面是在研究领域新话题层出不穷。如世界之变、经济下行导致的主要社会矛盾变化;如一些海外国家开启的效率革命、政府革命、制度革命;另一方面是在方法论上,人工智能等新技术的发展呼唤用新方法、新视角回答时代之问。
除此以外,张树华认为,政治学研究国家治理,但同时作为知识生产者的每一位研究者也同时被治理着。知识生产可以被组织,那么学术治理体系是否科学和高效,也同样可成为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破题之路。突破原来的知识生产方式、人才评价模式、教学方式、科研方式,从而建立起一个系统的、开放的、有效的、层层相连的中国式学术组织体系。在这一点上,政治学作为先锋队,亟待拿出真成果回馈时代需求、回馈人民期待。
回应时代之问:拓展学科边界中提升理论融合力
在变革图谱下,以政治学理论为研究方向的《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主编张贤明,则将政治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的视角聚焦于政治学科本身的建设问题——学科边界与学术拓展。他提出以“多学科”的方式来回应时代要求,坚守学科边界、坚持创新拓展。
在张贤明看来,多学科的方式不仅是古已有之的政治学非常重要的传统,同时也是其回应现实之问的生命力。他认为,纵观西方政治学从亚里士多德开创以来的发展历史,其之所以具有比较顽强的生命力,源于它能够结合多学科的知识背景解释国家现象。中国政治学科作为独立学科虽然历史不长,但始终以跨学科视角回应着国家治理现代化中的重大问题。从现实来说,学科交叉融合已经是哲学社会科学发展的非常重要的趋势,因为很多重大问题必须进行多学科研究才能解释和解决。因此,当前政治学知识体系构建面临的重要问题是如何实现学科间的互鉴与对话,增强政治学的包容性和生命力。
张贤明辨析坚守学科边界与学术创新之间的辩证关系
在学科边界日益模糊的现实条件下如何融入多学科的方式,张贤明认为,首先要做的是坚守学科边界,明确政治学研究的基本对象和思维方法。如果没有边界就没有学科独立性、不会有学科特色。他认为政治学研究的基本对象是国家,而其核心思维方法或可以认为是“以系统性思维分析和解决问题,给大问题以深刻的回答。”所谓系统性思维,张贤明将其解释为全局性思维方式。1983年王惠岩教授创建了当代中国政治学恢复以来第一个政治学系。作为其弟子,张贤明认为,无论是传统中国将“治国平天下”作为政治的内涵,还是西方政治学致力于回应人类社会的整体性问题;无论是马克思主义以唯物主义分析国家的起源、发展、消亡,还是西方启蒙思想家为国家辩护,都离不开政治学最关心的问题——国家,离不开这个宏观层面的大问题。
基于国家问题的政治学研究要立足于实践、回归实践的政治学想象力,在坚守学界边界的前提下,通过政治学確的学术创新去拓展政治学的边界。当代中国政治学恢复40多年来的发展中,通过学科交叉已经出现的各种各样的新兴二级学科,如民族政治学、田野政治学、政治社会学等等,都是政治学基本理论为核心回应不同领域、不同类型问题的表现。一些新型一级学科的建设中也不难发现政治学的身影,如纪检监察学、国家安全学、区域国别学等等。应该说,这一过程丰富了中国政治学的研究领域和研究范畴,提升了中国政治学回应复杂问题的能力,拓展了政治学的知识体系。张贤明强调,“这样的实践督促我们在学科交叉中进行学术拓展,实现对理论融合的需求。”唯有此,政治学的创新理论才能够把握现实、引领实践、推进文明。
政治学自主体系构建成果:以历史政治学破题
杨光斌两年两书《历史政治学:中国政治学的范式革命》《政治的概念:历史政治学的知识论原理》
作为政治学在构建自主知识体系领域的初步成果,历史政治学已得到业界公认。大力推进此事的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杨光斌在今年6月出版了名为《政治的概念:历史政治学的知识论原理》一书,2023年6月的《历史政治学:中国政治学的范式革命》书中,他将历史政治学称为“以中国为方法的政治学”。在跨年演讲现场,他亦以此为题讲述了中国人民大学历史政治学团队对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路径。
在这个大框架下,杨光斌团队有两项工作。第一是概念发现,历史政治学的提出就是一种概念发现。什么是历史政治学?在杨光斌的论文中这样解释,“探索重大现实-理论问题的历史渊源与时间性因果关系,在研究政治史中发现理论”。历史本体论是历史政治学的关键词,即历史属性决定了制度变迁方式或资源分配方式,从而产生不同的政治制度以及政治理论。这事实上是一种知识论。”据此,杨光斌在跨年演讲现场说,政治的形式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诸如战争、权力斗争、治理,等等,但每一个社会所书写的历史方式却完全不一样。这是因为源头不同,历史性质不同,自然而然变迁的方式也就不一样。欧美社会史的逻辑是多头政体、多元主义、是对抗性资源分配产生政治理论,多党制形成在这个历史之上;而中国历史上政治从一开始就是大一统的,国家治理就是要获得民心,民主集中制正是大一统的延续。历史政治学并不是回到过去,而是作为比较历史分析的一种范式化表达、一种学科化表达而出现的。
杨光斌在人大演讲照和当日直播间截屏
在发现“政治”的同时发现了“国家”的概念,比如说文教国家的概念。杨光斌说,国家关系理论和政治学理论中讲民族国家概念,其内涵了民族国家之间的关系是基于实力的对抗,因而国家总是处于准战争状态。而中国从本质上来说是文教国家,是史观塑造的国家。汉朝“独尊儒术”之后,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也要实现自我儒化。民族国家与文教国家在行为方式上根本不同。“修昔底德陷阱”用西方民族国家历史比照中美关系,显然是需要修正的。
因此这里需要概念重述,这是团队的第二项工作。杨光斌解释说,所谓概念重述也就是这个概念已经存在,但是要通过新的研究,给予它新的含义。更简单地说,是要将中国因素放到政治学原理中去。比如说“政治”的概念也要重述,它不再是马克斯·韦伯关于权力分配的内容,而是中国人谈政治的民心向背问题;它不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因变量,它也可以是政治学意义里的自变量,中国自古庞大的官僚体系,不断繁衍、不断自我扩张,带有极其强烈的自主性。杨光斌强调说,中华文明是历史最悠久的未曾中断的政治文明,这样的一个文明没有中国的政治学原理体系是说不过去的。
从最基本的国情研究开始:中国阶层如何变化
《行政论坛》微信号和杂志上阶层变化一文的截屏
与从比较历史出发研究政治经济社会的杨光斌不同,著名政治学家朱光磊他将30%的研究精力聚焦在阶层这个问题上。在跨年讲开启前的腾讯会议室的寒暄中,他也强调了政治学应回应重大问题,而他今年4月发表的《现阶段中国阶层格局变化的十大新特点》一文,在《行政论坛》首发就收到了其网络版上罕见的超十万阅读量,此后不断被转发和追加受访。文章指出了八个阶层的变化,涉及工人阶级、传统农民阶级、知识分子阶层、农民工阶层、个体劳动者阶层、私企业主阶层、灵活就业者阶层、公务员阶层。在跨年演讲现场,朱光磊阐述了阶层研究为何重要的四点原因,并解惑了阶层的四个涵义。
朱光磊认为阶层和阶级都是划分社会群体的基本角度。阶层主要是指阶级内更为细小的群体。可以指几个阶级相交所形成的群体。比如说农民工,是户口在农村工作在城市的人群,在中国有2.98亿人;也可以是新产生的社会群体,如快递小哥、网约车手、灵活就业者甚至家政人员;还包括过渡性社会中流动的失业者。
朱光磊分享了论文中没有展开的逻辑
而阶层问题之所以这么重要,首先,朱光磊强调,实际上基本国情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就是社会成员的构成。40多年的改革开放,促使我国社会成员构成发生了巨大的分化与重组。8亿农民的数据已经不可靠了,按照他的研究,真正从事种植业、养殖业的人口大约在1.6亿人左右。其次,朱光磊认为社会阶层的变化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最大、最重要、最积极的历史事件。从8亿到1.6亿的农业人口减少,标志着中国农民正从土地、从身份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第三,面对新问题、新环境,常用的阶级论分析方式有点“不够用”了。很多具体问题无法清晰分析,而阶层分析因为更具体和灵活就能取得更好效果。比如在狭义的知识阶层,是指在各类学校、医院、科研院所等平台从事文化与专业技术工作者,这类人群称之为“专业技术人员”要比知识阶层更明确。因此朱光磊总结说,阶层分析可以运用在公共政策取向上,而阶级分析可以运用在重大政治问题上,它更具重要性、原则性。
第四,社会基本面是做出重要政治判断的基础。青年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的基本面、对中国社会成员的构成做过认真的分析、系统的分析,得出了许多重要的结论。他的视野和方法论至今仍有启发和示范之效。朱光磊在那篇文章中得出两个结论:一是社会流动状况基本正常,并没有形成所谓的“阶层固化”,二是阶层关系的总体情况正常,合作与进步是主基调,但要提防破坏阶层和谐的人为性因素发生泛滥。
当晚21:38分,“政治学公开课”上截屏,有2951人看过。佟德志正在点评
记者发现,尽管都是副会长,五位嘉宾的年龄相差13岁,从55后到70后均匀分布,基本形成两代学人。像张树华、朱光磊等前辈的从业经历就是一本厚厚的中国变革之书。朱光磊提出了一个现象即“政治学不要做散财童子”,具体语境中就是不要放弃交叉学科的研究而窄化了学科范围,不要忽视社会涌现的新事物而丧失了话语解释力。这个自觉反思也成了两代政治学学会副会长的使命,“文教国家”“政治是民心向背”“计算政治学”“被组织的知识生产”……首讲的标识性概念时时跳出,让人不禁期待第二场的政治学跨年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