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均价万元起步、随时可能跑路的教培机构,仍在疯狂收割中产家长的“韭菜”,用“虚高”的课时单价诱导家长一次性缴纳长周期学费,表面生意兴隆却会“不定时”宣布停课,或用“转课”方案迂回解决,或用“复课”幌子拖延时间,但只要一谈到“退钱”,就成了“世纪难题”。

频频关闭门店、规模不断萎缩的教培机构背后,是有效需求减少后的无力为继,也有不少是处心积虑的卷钱跑路、是锚定中产的精准出击。“高价入坑”家长们始终无法理解,“为孩子培养爱好和特长,为何也会成为‘风险管理’的一部分。”

“这是我第五次‘踩雷’了,一次性付了两年13800元的课时费,在‘童话小主播’(少儿口才培训机构)上了快一年,现在还剩40多节课没上。”学生家长董一锋无奈地对银柿财经说。

在2024年临近收官之时,董一锋“又双叒”收到了“机构停课、老板跑路”的糟心消息,随后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课程交流群聊截图并配文道:“我女儿上倒闭的第五个培训班,以后都不敢轻易报课了。”


图片来源:董一锋的朋友圈

追溯董一锋的“踩雷”史,几乎就是一部中产家长“避坑”指南。美吉姆、金宝贝、金芭蕾、天鹅湖畔、童话小主播……细数曾经“踩雷”的知名连锁教培机构,董一锋顿觉心累。“细算下来可能还不止,还有交了钱,女儿没兴趣就不上了,后来倒闭了,我们也不要求退费,也有过中途机构转手更名后孩子还能继续上课的情况。”

“宝爸”的规划

打开董一锋的朋友圈,除了一些工作信息外,几乎全都被两个可爱孩子的日常填满——他会化身圣诞老人给孩子送惊喜,也会抽空陪孩子参加校际运动会;会炫耀大女儿为他亲手制作的爱心礼物,也会记录小儿子从出生到百天的点滴变化……一名典型的“90后”“宝爸”,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围着孩子转。


女儿送给董一锋的父亲节礼物。

全心全意爱孩子,就要为他们的成长安排好每一步。大女儿出生6个月时,董一锋首次接触到教培机构,综合考量后选择了当时名气大、规模大的美吉姆早教班。“我们报了美吉姆的大运动类课程,能明显感觉女儿的身体协调能力和运动发展能力都比较好。”在董一锋看来,将刚刚能“坐稳”的小朋友送去早教班并不算“卷”,“因为美吉姆的课程从6月龄开始收费,只要报名了,前期都可以免费上,我有朋友把两个月大的孩子送去了。”

对于家长而言,多元化的课程设置没有最早、只有更早。等到女儿再大些,董一锋又将她送去了金宝贝早教班,知识的启蒙、规则的建立、兴趣的培养,都让孩子分外喜欢。“金宝贝的课程对孩子早期智力开发是有帮助的,感觉上托班后她比同龄孩子的适应能力和集体意识都更强。”

女儿在这两个国内最知名的早教机构一学就是近两年,而这两段学习经历在女儿身上映射出来的超越同龄小朋友的能力和状态,也让董一锋与妻子颇为满意。“我们当时还剩余一些课时,想留给‘二宝’继续上,但是疫情过后,两家机构(门店)都倒闭了,好在剩余课时不多,损失也不是很大。”

对于上述两家机构受疫情影响出现经营困难的现实情况,董一锋表示理解,也坦言现在已经很难再为一岁半的儿子找到与美吉姆、金宝贝同一“量级”的早教机构。

今年8月5日,美吉姆正式从深交所摘牌,据公司退市前发布的财报显示,2020年至2023年,美吉姆净利润分别亏损4.78亿元、1.98亿元、4.40亿元、9.49亿元。财报指出,我国新生人口持续下降,早教客户数量减少,同时受早教行业负面舆情影响,客户消费信心不足、消费意愿降低,全国各地美吉姆中心现金流紧张,经营压力以及付现压力巨大,部分美吉姆中心因经营困难采取永久性闭店措施。

无独有偶,自2022年起,金宝贝也频频传出将大规模闭店的消息,此后部分门店关闭,部分门店进行了调整和会员整合。2024年,又有多家金宝贝门店突然停业,深陷闭店潮、退费难等舆论风波。有停业门店在《致家长信》中表示,历经“双减”时代、疫情时代和后疫情时期,复杂多变的市场经济环境加快了门店现金流的损耗,打击了客户的消费信心,导致校区经营举步维艰,尽管运营方试图以融资等形式缓解现金流断裂危机,但因市场低迷,最终被迫暂停运营。


市场环境的冲击把机构“打趴了”,却并未让中产家长彻底“躺平”。虽然在朋友圈里高喊“以后不敢报班了”,但董一锋对银柿财经坦言,现在仍在为“二宝”规划课程,“英语启蒙肯定是要上的,等到再大一点,运动类或者艺术类肯定要学,尤其是男孩子,运动类的课一定会让他去上,艺术类的主要看他的兴趣在哪里,找准了兴趣,只要对他未来的发展有帮助,就要让他坚持学下去。”

“永不言弃”似乎是家长的一致信条。银柿财经曾与多位遭遇相同的家长进行了深入交流,大部分家长对教培机构本身的评价是正面的,孩子在学习的过程中的确培养了稳定的兴趣爱好,形成了较强的秩序感和自律性,因此,尽管教培机构负面消息频出,家长仍在为孩子积极寻找下一个课堂。

艺术易“踩雷”

如果说美吉姆、金宝贝陷入经营危机主要是受经济增速放缓、消费市场疲软拖累,尚属情有可原,那董一锋接触艺术类教培机构后,“踩雷”经历便逐渐走向离谱。

在董一锋遭遇过的“爆雷”机构中,有三家艺术类教培机构。第一家是金芭蕾舞蹈培训,起初上了两年,期间女儿对芭蕾舞展现出浓厚的兴趣。“这家机构‘爆雷’赶上我最忙的时候,当时正在搬家,女儿也要从杭州的滨江宝龙城校区转课到城西银泰校区,所以耽误了一两个月,但就在这段时间,这家机构倒闭了。”

这也是董一锋头一回遇到还有不少课时没上就倒闭的情况,比起强硬维权,他选择了静待机构处理。“‘金芭蕾’当时的态度还挺好的,主动联系我们提出退费方案,分四到五期退,但我们收到第一期后就没有再收到任何退费了,大概率要不回来了,最后没有退还的课时费大概在6000元左右。”面对机构“一个巴掌一颗枣”的沟通策略,董一锋最终选择了不追究。

董一锋并不是银柿财经接触的第一位受害家长,在和他们的交流中,发现他们似乎有一个共识:“损失不过万,要不就算了”,大部分中产家长工作繁忙,平时分身乏术,无法抽空维权,最后只得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咽下这“哑巴亏”。

但,比起直接的经济损失,董一锋更在意的是陡然暂停的课程对女儿造成的影响,“当时女儿特别喜欢芭蕾舞,金芭蕾倒闭之后,她吵着要继续上课,我们就选了第二家芭蕾舞培训机构‘天鹅湖畔’,上了一节体验课,感觉还挺好的,就直接交钱了。”但他没想到这是另一个“天坑”。


董一锋拍下女儿认真练习芭蕾舞的样子。

“天鹅湖畔”让董一锋真正见识到了“昨天报班、今天倒闭”的荒唐事。“礼拜四交了钱,礼拜六就收到通知说‘倒闭了’,一天课也没上过。还好这家‘天鹅湖畔’倒得太快,我刚付的课时费还没来得及转到机构账上。当时商场财务刚好在休假,还没处理这笔转款,后来商场主动联系我作了退费处理。一共17800元,要是没拿回来,真的损失惨重,但只比我早一天报课的家长,就没那么幸运了。”

董一锋是幸运的,但其他家长就未必了。这家在杭城经营了六年的舞蹈机构,卷走了大部分家长支付的高昂课时费。“艺术类机构突然倒闭,很多时候是老板的个人因素,‘天鹅湖畔’总部在北京,全国各地都有连锁,杭州的几家门店经营状况都非常好,后来我们了解到是因为老板的投资扩张太快,造成了资金链断链,因为总部现金流出现问题,全国的门店就都跟着倒闭了。”


针对这一点,天鹅湖畔的创始人兼CEO刘铁军在给家长的《致歉信》中也曾坦承,“面对疫情等复杂形势,我未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和拿出有效的应对策略,导致校区运营陷入困境,面对友商闭店风波带来的暴击,加之退费挤兑问题带来的巨大压力等问题没能及时解决,房租没有及时缴纳致使某校区被迫停电停课,这是由于我个人对运营决策的错误判断和失误所导致的。”

女儿在“天鹅湖畔”一天课都没上过,却也因没乘上“末班车”而避免了重大损失,董一锋现在想来仍觉庆幸。连续两次“踩雷”艺术课程后,他心有余悸,只能和女儿说“你和芭蕾舞八字不合”。“两家机构都倒闭之后,我们也劝她换个舞种继续学习,她不愿意,就不了了之了。”

年末又一击

教培机构连续爆雷的“重击”让董一锋变得谨慎,逐步收窄课程范围,“现在女儿还在学画画和英语,都已经学了三四年了,还算稳定,画画是她的爱好,英语启蒙也很重要,这次‘爆雷’的小主播课也是她自己感兴趣,有比较强的表达意愿,我们就给她报名了。”

在即将幼升小的阶段,女儿发现身边同学都在上小主播课程,性格活泼开朗又有较强表达能力的女儿主动提出要“报班”,董一锋在考察和体验过后就一次性缴纳了两年的费用。但就在2024年12月5日,老师突然在群中通知停课。家长们反应过来之后,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分析判断,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跑路。“我们发现,今年初,机构老板已经把公司法人改成他妈妈了,所以现在针对机构提起诉讼会更麻烦,家长都觉得这是有预谋的。”对此,维权群中的家长深感愤怒。

事发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银柿财经以家长身份进入了“童话小主播”的维权群,期间属地街道和社区联系家长称,该机构负责人杨某曾给出转课、复课等解决方案,也在积极寻找合适的场地、优质的师资争取早日复课。对于这一说辞,家长们仍颇为质疑。截至银柿财经发稿,虽有老师对家长声称“已经确定复课场地”,但并未有家长接到正式复课通知。即便真的复课,他们对临时组建的师资团队和机构经营的稳定性也心存疑虑。

“这一次童话小主播的损失最大,还有(价值)7000多元的课没上,退钱是不可能的,复课也不容易,我们也不想转课到很远的地方,送孩子上课很不方便。”经年累月地“踩雷”后,董一锋逐渐接受了“退钱难、复课难”的现实,现在他的累计损失已接近两万元,他说:“要是一次性损失超过两万(元),我一定全力维权,报警、找街道投诉、走诉讼流程,牵头维权的家长让怎么配合,我就怎么配合。”

虽然谁都不甘心平白遭受损失,但事实上,大部分维权群“热闹”两三个月便会归于沉寂,多数同类型案件即便立案或者审理判决,家长也追不回全部损失。银柿财经接触过的教培机构“爆雷”事件,涉案金额均在千万级以上,极少数能做到复课或退费。2023年8月,银柿财经曾报道过一起音乐培训机构“爆雷”事件(详见《教培机构的“英皇式关门”:创始人内讧后失联 ,爆雷前还催家长续费》),一年过去,尽管多级政府部门屡次出面协调处置相关事宜,机构也曾承诺退费,但此后便陷入僵局,家长至今仍未等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该机构在“出事”前也曾频繁变更法人。

现实生活中,像董一锋这样接连几次碰上机构倒闭、退费无门的家长绝不在少数。从他的经验来看,大部分教培机构的师资力量、教学水平、经营状况都较为理想——“童话小主播的生意可好了,课程排得很满,我们报名的时候想插班进去或者选周末的时间,根本没有空余的位置。”正是这派欣欣向荣的教学场景,让家长的“警钟”暂时性失灵。

为什么众多家长明知非学科类教培机构经营不稳定,仍愿意一次性缴纳两年甚至五年的学费?“因为折算下来,只报三个月的课时费和一次性付两年的课时费,单节课的均价差距很大,如果机构稳定,一次性付清可以省下不少钱。”

2022年,教育部等十三部门发布关于规范面向中小学生的非学科类校外培训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指出,面向中小学生(含3至6岁学龄前儿童)的非学科类校外培训问题凸显,集中反映在资质不全、培训行为不规范、培训质量良莠不齐等方面,人民群众对此反映强烈。

《意见》对于“收费管理”“预收费监管”均作出明确要求,如“禁止虚构原价、虚假优惠折价等任何形式的价格欺诈行为”“培训机构不得一次性收取或以充值、次卡等形式变相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或60课时的费用,且不得超过5000元。”尽管已有明文规定,但大部分非学科类教培机构仍在通过提高课时费单价引导家长一次性缴纳高额学费。

“身经百战”的董一锋坚定地表示:“从现在开始,我们肯定不敢再一次性付那么多钱了,宁可单节课的课时费高一点。对一次性缴费这件事大家肯定会越来越谨慎的。但大家都知道生活还得照常进行,该报的课程还得继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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