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的一趟美国东部博物馆之旅,让我脚步匆匆间大饱眼福。在世界顶尖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资源中,我看到不少来自祖国的宝贝,心情无比复杂。需要承认的是,它们得到了很好的保存与展示,不少被置于专门的中国展厅、博物馆的重要展馆。
宾大博物馆的中国展厅
五味杂陈的相遇
有着上下五千年灿烂文明的中国,留给今人不计其数的文物珍宝。宏大文明的基石正由这些"微小之物"构筑。而一种文明的悠久注定其经历跌宕起伏,看似脆弱的文物,在动荡年代更如风中烛火,能留存到今天异常珍贵。我国文物中有相当一部分因各种原因流失海外,如今只能以碎片化的方式在全球各个博物馆看到它们。比如一幅山西广胜寺壁画,就被一拆为多个片段,散落在全世界各地——是的,我即将要说的就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也是我此次美国东部博物馆之旅中最重要的一座博物馆。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全球四大博物馆之一,中国馆赛克勒展厅是其明星展馆之一,令人瞩目的山西广胜寺壁画《药师佛佛会图》就在其中。这幅壁画是美国著名收藏家赛克勒于1954年从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卢芹斋手中购得,并在1964年以其母亲名义捐赠给大都会博物馆的。
《药师佛佛会图》
《药师佛佛会图》面积之大、图像之完好,令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人都无法掩饰惊叹。凑近仔细看,会发现壁画的细节留有一小块一小块切割拼接的痕迹,让人不禁想象它们是如何漂洋过海来到此处的?
在这里要提一下大都会博物馆的展陈设计理念,众所周知中国的壁画不可能如此平面铺开呈现,因地制宜的石窟都依山而凿,三面环山,所以石窟的壁画是弧形的。即便寺庙里的壁画,也以大殿三面墙为体例。如《药师佛佛会图》的"老家"在山西洪洞广胜寺后殿西壁;而东壁的壁画《炽盛光佛佛会图》当年也被盗卖,如今在美国堪萨斯的纳尔逊博物馆。即便如此,广胜寺迄今留存下来的元代戏剧题材壁画依然精彩绝伦、色泽鲜艳,1998年被编入《中国历史》教科书。虽然,脱离原生语境的艺术品已成一种"标本"。但在大都会博物馆的这幅平铺开来的《药师佛佛会图》,让我们看到另一种艺术样态的可能。
河北响堂山石窟的施无畏印佛手
同一展厅一尊来自河北响堂山石窟的施无畏印佛手,则美得令人痛心——360度无死角的精美佛手,竟是硬生生被砍下的。
这种令人心情复杂的体验,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及人类学博物馆(下文简称宾大博物馆)再次上演。宾大博物馆成立于1887年,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当年留美的母校,19世纪末、20世纪初多次组织考古团队远赴希腊、罗马、非洲、中亚和东亚、中南美洲考察,成果就是迄今藏有近100万件文物及美术类藏品,中国文物和埃及文物均数量庞大。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六骏"之飒露紫、拳毛騧即收藏于此。它们流落至此也是拜卢芹斋所赐。现场看到这两匹栩栩如生的"马",我颇为感慨,它们不愧出自唐代杰出画师阎立本的底稿,石刻有如绘画般精彩生动。而难以忽视的是石刻有明显断裂再修复痕迹,据说当时它们是被敲成三块运走的。同一展厅还有一对汉陵有翼镇墓兽、北魏菩萨像、辽代三彩罗汉像,以及原属慈禧太后收藏的无瑕水晶球。
"昭陵六骏"之拳毛騧
哈佛大学博物馆的中国文物数量与品质亦相当可观,是美国七大收藏中国艺术品的博物馆之一。哈佛大学博物馆又名弗格美术馆,以19世纪末美国船运大亨威廉·海耶斯·福格的名字冠名。福格的财富积累就来自当年与中国的贸易往来,他在五个中国港口派驻有办事机构。1891年,福格的遗孀拿出20万美元建立起哈佛大学第一座艺术博物馆。博物馆的首批收藏,同样来自福格夫妇。今天,这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便是来自敦煌莫高窟第328窟的初唐彩塑供养菩萨像,还有硬生生从莫高窟第320窟和329窟剥离的壁画。此外,哈佛大学博物馆在陶瓷方面的收藏尤为突出,尤其是钧窑瓷器。
何以为家的再思考
中国文物学会曾做过统计: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超过1000万件中国文物流失到欧美、日本和东南亚等国家及地区,其中国家一级、二级文物达100余万件。战乱定是文物流失的主要原因,国家连生存都难以自保时,文化艺术显然是无根之木,被趁乱带走或落入文物贩子手中是主要途径,可参照当年伯希和从王道士手中买走大量敦煌藏经洞文物的例子。而在各地博物馆中肉眼可见的是中东地区及埃及的文物流失更严重、数量更为庞大。
当然,新中国成立后依然难以根除民间文物走私现象。如2002年"3·25"安徽盗卖走私文物第一大案,其作案方式就是犯罪团伙从内地盗墓分子手中低价购进青铜文物再以高价售卖至海外。此案共追缴及扣押各类涉案文物417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13件。
文物流失似乎就是巨大利诱之下一念之间的事,而追回之路无比漫长。文物的回国主要途径是由国家或民间斥巨资购买。这些年来,有不少爱国华侨和富商在国际拍卖会中买回文物再捐献给国家,如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已回归8件。前文提到的宾大博物馆昭陵二骏,据说当年杨振宁曾向美国提议将这两匹"马"归还中国,最终因种种原因未遂。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国藏品
这些年来,我国政府也始终积极参与国际合作,以坚定的决心推进文物回归之路。2002年,国家财政部和国家文物局每年拨付5000万元用于征集流失文物;2019年3月23日,中意两国代表交换了796件中国文物艺术品的返还证书,这是近20年来最大规模中国文物艺术品的返还。但这些只是沧海一粟,尤其是艺术品市场利用爱国心理将文物价格抬高,比如当年我国回购一幅米芾《研山铭》手卷就花费2999万元。
可见,除了用金钱购买,流失文物回家更需要国际公约及相关法律法规的约束。我国曾于2019年当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的新一届附属委员会委员国,任期四年。这是自2013—2015年当选首届附属委员会委员国以来的再次当选。
即便如此,事实上会有很多特殊情况造成文物追回之路漫漫。举一成功追回海外流失文物的事例,这尊"幸运儿"是青州龙兴寺禅冠菩萨。这一事件的详细经过由艺术史学家巫鸿写入其著作《豹迹》中:曾收藏于山东博兴县博物馆的北朝造像,有一天出现于日本美秀美术馆的名册——恰恰就是那尊曾于1994年7月4日夜间从博兴县文管所被盗的蝉冠菩萨。这尊造像早在1983年第七期的《文物》中就有刊载,若追溯出处是再清晰不过。问题在于当时日本尚未签署《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也即是说,即便这尊像能被证明是被盗出去的,美秀美术馆仍可坚持说是通过其他合法手续购买了这件文物,从而拒绝归还。后来,巫鸿知晓并介入此事,他通过自己的人脉让《纽约时报》刊载了一篇名为《被窃中国文物在日本展出吗?考古学学者眼中的盗窃瘟疫》的报道,直指美秀美术馆的蝉冠菩萨争议事件,让向来注重国际声誉的日本倍感压力,后来的结局堪称完美——美秀美术馆主动向中国国家文物局提出归还此尊造像,造像最终于2008年1月9日回归家乡,在山东博物馆举行揭幕典礼。找到这尊蝉冠菩萨也是一番曲折故事,结局圆满,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文物湮灭于世。
日本归还的蝉冠菩萨
今天,我们其实需要认识到,对于那些未能回归故土的文物来说,若能在当地能得到专业且完善的保存和展示,也不失为一种幸运。这是当代博物馆的职责所在,守护人类文明共同的结晶,同时需要做到公众美育的普及与美学鉴赏的引导——博物馆也是美学的课堂和实践之所。
2005年,我国开启"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编纂出版工作,历时近20年,涵盖《先秦汉唐画全集》《宋画全集》《元画全集》《明画全集》《清画全集》等数十卷。在此过程中,项目组利用摄影、印刷等最新技术,搜集、整理散落世界各地的中国古画精品,与收藏有重要中国古画的众多海外博物馆联系,得以走进库房看到珍贵的原作,很多原作迄今都不对外展出。诸如这样国家重点出版工程的画册出版也是一种重要的档案、文本的留存,高清印刷让人们得以窥见古画的很多细节,这些细节很多时候即便面对原作也未必能清晰看见。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有更多的文物能回归故土。而文物作为人类共同的遗产,或许我们也有理由期待它能以一种更好的方式打开国际文化交流。
作者:林霖
文:林霖(艺评人) 图:均由作者提供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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