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已近尾声,大家都在梳理过去这一年读过的好书。然而在茫茫书海中,有一颗“沧海遗珠”可能并未被你发现,它身负“老挝离散文学”的冷门标签,故事的主角也是一群置身社会边缘、发声困难的底层人,他们背井离乡,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艰难谋生。
为了打捞起这本名叫《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的短篇小说集,文学博主甜菜和本书编辑颜和聚在一起,共同聊了聊她们的阅读感受,希望能借此发掘出更多面相,把这本书丰富多元的内容展现在读者面前——
对话 | 甜菜、颜和
整理 | Liko
01
不一样的老挝移民故事
“偶尔我们会被邀请去其他老挝难民家参加聚会。有些人已经来了很久,就像我们;有些才刚到。聚会上,大家跳舞听曲、打牌吃饭、追忆过往。他们一整晚笑声不断——一阵阵伤感、微弱的气流迸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感叹自己在这个新国家活成了什么样子。”(出自本书篇目《世界之涯》)
颜和:
我最开始注意到这本书的时候,一下子就被作者的背景吸引了,介绍中说作者是老挝裔的加拿大作家。对于老挝,我之前了解得比较少,谈到东南亚的时候,大家好像都会把注意力放在缅甸、泰国、越南、马来西亚上。
甜菜:
是的,因为读这本小说,我才补全了一段关于老挝的历史。提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东南亚,大家都会联想到越南战争,但其实在同一时期,和越南接壤的老挝也在内战的漩涡中挣扎。
颜和:
对,在老挝内战的时候,美军利用老挝的苗裔去对抗另一派势力,最终战败了,这批被利用的人遭到了驱逐,所以战败方实际上是一批被用后即弃的人。作者塔玛冯萨的父母就属于这一方。
因为战败,他们被迫要离开自己的故土,九死一生地渡过湄公河,辗转到泰国的难民营,后来是在联合国难民安置项目的帮助下,才去了加拿大。
可以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结果,并不是我想去到北美,或者其他的更发达的地方,而是我不得不去,因为我的家已经不欢迎我了。
甜菜:
让我想到最开始看介绍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本书和其他移民故事一样,是老挝人的加拿大梦,类似中国中产的美国梦,是主动选择的,光鲜亮丽,接近某种成功。
但我读完之后,发现这本书的故事很不一样,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觉得它特别像老挝移民版的《活着》,只是这个“活着”不像余华的《活着》那么沉重。
书里讲的全是老挝移民在底层打工的故事,我第一次在小说集里集中地看到这么多工种,有在鸡肉加工厂专门拔鸡毛的,有在美甲店做指甲的,还有在田里捉虫的……特别生活流。
颜和:
这个观察特别好,它不是关于个人成长、上升流动的移民故事,主人公们也没有那么想要融入加拿大的社会。
我想说书的同名篇目《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其实就是关于“不想融入”的,它的英文原名叫How to Pronounce Knife,直译出来是“如何念刀”或者“刀怎么发音”。
定这个书名的时候我们讨论了特别久,最后选择它是因为,一方面你能从中读出这句话背后的受挫和不顺,但同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回答。
甜菜:
有感情色彩了。
颜和:
对。而且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它其实来源于作者的个人经历。塔玛冯萨小的时候从学校回家,她告诉父母说,同学们念knife这个单词的时候k居然不发音,她的父母听完哈哈大笑,他们觉得这帮人怎么那么不靠谱,明明有一个字母就在那里,他们却不发音。
这其实是把语言当成一种隐喻,你不会说英语,所以你在社会中处于很边缘的位置,没有办法发声,没有办法按照主流的方式生活,但主流认定的那些东西真的就是对的吗?这是作者想要传达的。
包括《世界之涯》那篇,面对“你为什么不让孩子去学英语?你怎么能纵容她讲老挝语”的质疑,主人公是嗤之以鼻的。我觉得这一点还挺有意思的,这些故事都给人一种“我要在不属于我的土地上反客为主”的感觉。
02
她们,硬核又独立
“红唯一知道的爱,是一个人在一天中安静的时刻所感受到的那种,对自己朴素、单纯、寂寞的爱。它在那儿,在电视的欢声笑语中,持久而坚固,在周末杂货店的货架间,与她同在。它存在于每一个夜晚,存在于黑暗中,在寂静中浩浩荡荡弥漫。”(出自本书篇目《巴黎》)
甜菜:
聊聊我们喜欢或者印象深刻的篇目吧!
颜和:
我最喜欢这本书的最后一篇《捉虫》,讲的是一对母女的故事。母亲带着女儿在田地里摸黑捉虫补贴家用,女孩刚做这个事情的时候非常排斥,因为虫子在她手上蠕动,她抓不住,觉得特别恶心。可是她的母亲完成得又快又好,她有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行云流水的方法,干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然而,这篇小说有一个反转,就是学校里有一个白人男孩暗恋女儿,女儿把他带到农场,想要用粗活劝退男孩,没想到男孩向母亲学习了那套捉虫的技能,然后迅速晋升成管理层,夺走了原本属于母亲的机会。看着母亲工作上的自豪感被剥夺,作为反击,女儿狠狠拒绝了那个男孩的邀请,没有成为他的校园舞伴。
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呢?因为它既描写了捉虫这份工作的艰难,展现了它对人的压榨,但同时又给了劳动者的能动性肯定和赞赏,比如即使是这样一份凌晨一点出门干的脏活累活,即使受困于这样的环境,母亲依然能从中摸索出一套自己独有的方法去体现自己的价值。其次,这里面有女儿的捍卫和反抗,这种小小的努力虽然不能改变母女两人身处底层的现状,但也有它不可撼动的力量。
甜菜:
讲到这里,我对《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印象也很深刻,主人公的爸爸在指甲油厂工作,他之前干保洁,后来变成流水线工人,大家都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底层的工作了,但那个爸爸却有种干工作自食其力的自豪感。
说回来,其实我也喜欢《捉虫》这篇,尤其是它对母亲形象的塑造。因为这是一个单亲母亲,她很努力地工作养活女儿。女儿想知道母亲会不会再婚,所以问她是否孤独,结果母亲说:“你想让我怎么办?从他们那帮白人里找一个?然后像那些猪似的上我。我有我的自尊,我可不会为了哪个男人低三下四。我还不如自己过。”一个特别独立清醒的女性形象就这么立起来了。
颜和:
是的,这本小说里有很多女性,给人一种自信自爱的感觉,像一个很有能量的小宇宙,比如《弹弓》那篇的老奶奶也很打动我,虽然她已经七十岁了,还是会大胆地表达了自己爱与被爱的欲望,当发现邻居并不爱她时,她又非常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有一种“我爱你,我去追你。我们在一起当然很好,但没有你无所谓,我自己活得很开心”的那种自信。
甜菜:
对,这本小说集能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女性故事和女性形象。
03
为什么我们觉得豆瓣评分打低了?
单说文字,这实在是一本再好读不过的小书,每个故事都那样轻描淡写,容不下大词、深词、难词,容不下繁复的句式和高深的道理,因为复杂的语言和大道理,与故事中那些除了把日子过下去无暇多想的主人公不相干。
想象这样的场景:老挝难民围坐桌边,谈起难干的工作、难搞的老板、老家难过的日子,没有人落泪,没有人说丧气话,苦难不过是一件可以当成笑话的事,故事越伤感,笑声越响亮——《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就是用这些人的语言写成的。(出自本书译者杨扬的翻译手记)
甜菜:
这本书特别好读,语言也很简单,所以英语原文就是这样吗?
颜和:
对,最开始写选题报告的时候,我写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一部用四级单词写成的严肃文学。因为它的用词实在太简单了,句子也很短,你很难看到长难句。这或许和老挝难民的说话风格有关,作为外来移民,英语本来就是后天习得的,他们并不会特别标准地使用一些句式,或者用很多复杂的词汇。有些英文原文的句子甚至给人一种幼稚的感觉,像小孩子说的话,比如有连续好几个句子都以 I 为主语,感觉很机械,一点都不是你看到的那种严肃文学的写法。但这么写恰恰是有意义的,因为这种笨拙会让你更理解,这些老挝移民是怎样去沟通、交流的。
而且,作者她也会有意使用一些简单的代词,比如it、here、there……去指代丰富的内容,这里面藏了很多作者的巧思,因为它会产生一种模糊性,而这种模糊性会让文章有更多的解读空间。
甜菜:
有道理,我们读一些小说,即使它挺简短的,但是它会赋予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我觉得这是读短篇小说的魅力,它的余韵会在文字之外的更远一些的地方。
颜和:
是的,这本薄薄的小书会让人有越读越厚的感觉。其实我觉得这还跟作者极简的写法有关,就是会有特别多的留白,比如有的时候小说的叙述好像不经意间会跳出来一两句,这一两句话没有展开,可是它背后指向了更大的历史创伤或者别的内容。
比如《世界之涯》那篇就提到,主人公“我”很小的时候会哄母亲睡觉,书里写:“她那时一定有二十四岁了,但给人感觉年纪小得多,也瘦小得多。我照看着她,在她发抖时拉过一条毯子给她盖上,尽量不吵醒她。有时她会做噩梦,我能从她的呼吸中判断出急促、惊恐的呼吸。”
读这一段的时候,我觉得里面其实藏着一些东西,是没有被直接写出来的。首先,这个母亲才二十四岁,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在更年轻,也许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了这个孩子?其次,她为什么常常做噩梦?为什么害怕独自睡觉?这些细节可能是在暗示一个人受过战争和流亡创伤后的状态。这样的状态不是特别外显的,不是情绪激烈的哭喊和大叫,但是它会隐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
甜菜:
这么短的篇幅却很耐琢磨,情感能量和解读的空间都非常大,我挺喜欢这本小说集的,但是看到现在豆瓣评分才7.7分,感觉对这本书不公平,它应该上8分。
颜和:
看到豆瓣评分,我们会觉得稍微有点冤。因为看到很多中差评是觉得小说写得太简单了。但就像刚才聊到的,这种“简单”只是一种外表,它的内里其实藏了很多东西,如果没能看出来,我们会觉得挺可惜的。
本文节选自播客「近于正常」第107期节目“老挝女性的爱、梦与欲望”。
主播甜菜(资深文学博主,视频号、小红书@甜菜读书),
嘉宾颜和(《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念》图书编辑,现从事社科研究工作)。
本篇文字经过编辑整理,欢迎前往小宇宙、喜马拉雅等播客平台搜索、收听「近于正常」的原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