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到北6米,由东往西7米,总共42平方米。这是我买的高层一楼所带的花园面积。这幢高层楼房总共有三十层,一楼的价格最高,就是因为带这一个小小的花园。事实上,小区里所有的花园,严格说,都是业主的公共绿地。可这公共绿地,一旦被铁栏杆包围了起来,就成了私人所有。
我这一楼每平米的价格,超出三十层高楼均价1500元,房子的面积自然也超过了100平米。可高层100平米的房子,要除去30平米过一点的公摊面积,事实上真正能够使用活动的地方也就70多平米,和我们原来的土坯平房相比,还是一个鸡窝鸽笼。我理想和想象中的房子,可抡圆了扫把扫灰除尘,而不是手拿笤帚鸡鸭般啄食。我的父亲经常絮叨,就算房子100平米,也多掏了15万,就为了买这么一小块地,图了个啥?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是个花园,在我的心里,我只把它当作菜园子,当作我们老房子门前一样的菜园子。我搬到县城之后,也曾学着和城里人一样在楼房里养花,我还比城里人大气豪迈,高瞻远瞩。我在小小村庄见过大片大块的土地,百年来不变的横平竖直,宽阔平坦,风刮麦子仿佛波浪鼓涌翻滚,雨水打在玉米的叶子上发出噼啪声响,向日葵花盘总是向着太阳,荞麦花在秋天照样开放蜂来蝶往。大雪纷飞,冬小麦在重雪的覆盖之下蓄积力量,做一个又一个春天冰化雪融才会绽放坦敞的美梦。县城里的土地,只是见缝插针般的点缀,是一张磨盘大脸上的眉毛胡须。所以,我买了小小县城里能找寻到的最大花盆,非双臂合围才能抱起。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些后来才发现的高大雄壮的字和词,比如地大物博,土地肥沃,沃野千里,万里远望,尽收眼底。养花和种地一样,无非种下去长出来的东西不同而已。花盆大了,盛的土多,照在土上的阳光也多,土多了,可以上更多的肥料,土多,更能渗水。地,水,肥,光,哪一个也不能少,确实也没有少。
为了养好花,我向养花的先人前辈多次请教。土自不必说,我懂,我从小种地放羊,已经许多年,地要好,地好了,才会产出更多的庄稼和饲草料,才能养活更多的牛羊,牛羊才能肥壮,牛羊众多,才能拉出更多的牛羊粪,才能还粪于田,才能互相成就,生出越来越多的相得益彰,一起往好里去,离美越来越近。先人前辈给我讲的一句话我牢记心中,就是花盆越大越好,不管是一株庄稼,还是一棵花草,它总会越来越大,越长越高,如果花盆小了,最终就会放不了,盛不下,还有头重脚轻。与其总是由小到大而更换花盆,不如一次到位。它怎样生长,都能盛得下,装得了,省去了多少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
我想象中的花,在别人家里看到的花,在我家都没有渴望中的舒展怒放,只留下恹恹欲睡和半死不活。
养花的先行者曾经给我说,养花也要缘分。似乎,大概,可能吧!一般来讲,是命中注定。花开旺盛,花开繁茂,花的主人多生女孩;养花养不好,甚至养不活的人,最大的可能是生男孩。我的母亲也曾经在家里养过花,就是养不活,更养不大,理想中的繁花似锦,花团锦簇,含苞怒放,我的天哪,这是个久远的传说,这是祖孙三代听说过的远古神话。母亲养花,比不了村里其他女人,她生了我们兄弟三人。
在好些年后,我把所有花盆都送给了别人,因为,我养的花一直都是鸡肋。
在好些年后,我有了孩子,果真是个男生。
那我家的花,我送出去的花,我送给别人的花,还有花盆,据说,换了地方,换了主人,不到七天,可能七天刚过,就开始疯长,正好配那些硕大花盆。
这个菜园子,当时工人们安装围栏的时候,我看到了有机可乘,赶快凑过去,满脸堆笑,让烟,双手合拢,要赶快点上。这烟不能白抽,施工队长接过烟,并不抽,夹在了自己的右耳之上。左耳已经有了一支。他给自己手下的工人们安顿,这个围栏,在西边增加一根路沿石。之后,他骑着电动车扬长而去。他不可能亲自动手,他很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有更多的围栏需要更多的人手。重要的地方,总是需要重要的人。
就这一根香烟,我多出了一根路沿石,一根75厘米长的路沿石,东西走向,乘以南北的6米,增加了面积。所以,后来有人问我菜园子多大,多大的菜园子,我就说50平米。别人会说,这么大的菜园子,种的菜根本吃不完,还露出羡慕的表情。我很享受这种羡慕和嫉妒,暗自得意,其实,我也有点心虚。说大话,总不好。万一别人有更大的话,却从来都没有说,从来都不说。
我买了菜园子之后,还有更大的野心和欲望,就是开疆拓土。人心怎么会足?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吃月亮。
我的菜园子在一排楼房的最西边,再往西去,是一块空地,听说将来会成为草坪。我就想,那是一块草坪,我的菜园子里也种了蔬菜,蔬菜里免不了混生杂草,从小近处看是菜,在大远处望,也是草,这草和那草,都是草,都有草的绿,花的红和黄,无非只是隔栏而望。我想好了要把这块空地圈进我的菜园子,围栏,大不了拆了之后重新围一次,把那块空地围进来,我会给队长送一盒烟,两耳之上已无处可夹,他只能拆开了抽吸或者装进口袋。可我到现在开不了也拓不动,确定西边的这块空地,留下的这块地方,是消防通道。消防通道,谁也惹不起,谁都不能挡,消防车会鸣笛从身上轧过去。这不是我们村庄里的田和地。
那些年,父母总是早起晚睡,趁着左右邻居早睡晚起的时候,在我们家最西边那块地的旁边附近和周围,每年都多刨几锄,每年都深挖几锨,栽几棵树,在邻居不注意的时候,把渠水向我家的地里引进去。
我们的口粮田是每人五亩,父母,还有我两个弟弟,总共是五口人25亩地。这25亩地,谁都拿不走,谁也不可能抢了去,家里有一个本子,上面留下了签字画押的地方,那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父亲的名字。父亲总认为他的字写得好,我觉得父亲的字好认,一眼望去,那就是父亲亲手写下的字,先端庄端正再敷衍潦草,父亲是个急性子。多年以后,父母跟随我们来到了城里,把地租给了别人,每年春节之前,租地的人会把一年的租金汇到父亲的存折里,他没有银行卡。
有一年的除夕夜,家人团聚一起吃饭,父亲给三个儿媳妇分钱,一人一万,让三个儿媳妇买化妆品和新衣服。我奇怪他哪里来的钱,父亲告诉我,我有地啊,我家的地有60多亩近70亩,村里把地全部承包了出去。这千真万确的25亩,怎么就多出了三四十亩?父亲诡秘地笑,原来,他还有好多事情并没有告诉给我,这些多出来的地,全是父母在人后和黑夜里下的功夫。
门前菜园,不负人望又众望所归。去年,在深秋有霜时分,在落雪之前,我浇了最后一次水,等地干了之后,从附近乡镇拉了发酵过的上好羊粪,均匀扬洒在地里,甚至土粪不分。我和父母并没有忘记和生疏当年在村里的本事,铁锨深挖,把地翻了一遍,踩断了几张塑料鞋底。好土好肥好太阳,无比美妙的风,恰到好处想来就来的雨水,在今年给了我无比丰厚的回报。
长茄子、圆茄子,紫色的花,朵朵都凝结成果;大大小小的西红柿一窝一堆一捧,还有一种俗称"贼不偷"的西红柿,通体绿色,光滑柔软,早已熟透,味道简直好极了;辣椒还是我们从前喜欢的"四平头"和"猪大肠","四平头"宽厚多肉脆爽,"猪大肠"不去籽和筋,真辣得眼睛流泪;丝瓜、苦瓜、黄瓜的秧藤爬满了铁围栏,还向路上伸过去,把各种瓜长在了邻居家里;油白菜、四季白菜长得快,我们吃完这茬,又把菜籽洒在了地里,过不了几天,就开始破土探头。黄瓜长得好,喜水,我隔三差五就浇它一次。那些黄瓜,暗藏在叶子下面,顶花带刺,不想让我们看到摘它,可它终不能逃脱被我看到的命运,我先看到,当时孩子并没有看到。他总是有些粗心大意,不如从前年龄相仿的我。
我看到了黄瓜,并不揪摘。我叫孩子出来,让他自己找寻,是想让他有发现的惊喜,还有亲自动手带来的快乐。也是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如他这般的岁数,在每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独自赶着家里二三十只羊出了院门。从不让他的爷爷奶奶叫我起床。
我叫孩子出来揪黄瓜,他搞得非常正式和隆重,脱了背心裤衩,换了长衫长裤,我知道,我也相信,这是他学校老师的安顿和叮嘱,凡事都要认真,要有仪式感。他怕痒,他还拿了一把剪刀,黄瓜上的刺曾经扎过他,让他的胳膊痛了痒了,黄瓜丝瓜藤秧上开的花,那些花粉和香,引发了他的鼻炎,有半个月不停的喷嚏和眼泪。
他手里拿着两根黄瓜回来之后,脸色极其不好,还有怒意,问我,爸爸,我们家的菜园子里为什么不铺砖?
我问他,为什么要在菜园子里铺砖?他说,我骑着自行车走遍了我们这个小区,我看到了每家每户每院,只要是有菜园子的人家,菜园子里都铺了砖,就我们一家没有铺砖。如果菜园子里铺了砖,就不会弄脏我的鞋底,我沿着这些砖铺的路,揪黄瓜,摘辣椒,扽下茄子,拔那些白菜,一片叶子都不会沾在我的身上,青萝卜缨子边缘的毛刺也不会扎我的手,我再不会痒啊,也不会疼啊!
我怎么给他说啊?他说的确有道理,可我怎么能够给他讲清楚,这地就是地,砖就是砖。土地,可以长出花草树木和庄稼,让我们活命,没有饥饿寒冷,还送来凉风香气;砖,我们走在上面,轻巧而干净,还能在上面涂抹画画,又易清洗。他怎么会知道,当年我的父母是怎样的起早贪黑,不为人知地让我们家的25亩地,变成了六七十亩。
我们能有今天,还能在城里种地,全部得归功于我的父母,归功于不为人知多占的那三四十亩地,归功于父母将近四十年的暗下功夫。
村里人都有口粮田,村里每个人都有口粮田。我们悄悄在城里安了新家,还有好多人在坚守故土,看护家园。后来有些村里人也陆续来到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但我们比他们早来好多年。凡事可能必有缘由,凡事都会有个先来和后到。
父母做过的事情,并不是他们有多少过人之处,他们只是趁着年轻,想尽自己所能,将自己想得清楚和明白,使劲把自己的孩子往前推向前搡,离自己远。
我倒是心里有些安慰,至少我的孩子,认识茄子、辣椒、西红柿,他知道丝瓜有黄绿两种颜色,黄瓜身上有刺,不会把麦苗当作韭菜,他在我们这个小小的菜园里认识了潮虫,蚰蜒,听到过蟋蟀的歌唱,还有燕子麻雀偶尔的停驻,菜青虫慢慢蠕动,突然有天化蝶而展翅高飞,蜜蜂人不惹它它不会蜇人。
他喜欢吃菜园子里的韭菜。他能跟着这韭菜,跟着我的父亲、他的爷爷,跟着从两百多公里之外背回来的韭菜根找到回家的路。他知道,那个小小村庄南边的黄土梁子上,埋着他的先人,那是我们这个家族,在异乡的第一代亡人。
作者:唐新运
文:唐新运 图:唐新运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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