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雷蕴含 何宏杰 北京报道

人物简介

灰娃,本名赵翠娥,后改名理召。1927年出生于陕西临潼。1939年,12岁来到延安,并于1941年进入“延安儿童艺术学园”学习。1946年跟随部队转战晋冀鲁豫地区。195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俄文系,开始对诗歌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60年到北京编译社工作。出版有《山鬼故家》《灰娃的诗》《灰娃七章》《不要玫瑰》《灰娃诗全编》《我额头青枝绿叶》等作品。


灰娃(灰娃孙女关关提供图片)

一见到灰娃,不能不被她一头白发所吸引住:飘逸,纯正。这位隐居在北京西山的传奇诗人今年已经98岁了。面对封面新闻记者的来访,她笑意盈盈,坦诚对待。当回忆的闸门打开,她的少年时代,青春、诗歌,以及她现在对阅读和写作的热爱,犹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见过灰娃本人或者她照片的人,都会发现她整个人气质特别优雅,哪怕到了老年,穿衣也很别致,与众不同。灰娃说,其实她穿的都是便宜的普通衣服,只不过买回来自己稍微改改,比如把长袖子剪开,打个荷叶边儿,“要是领子难看,就拆了那个领子,改成自己喜欢的领子。”街上的裁缝还比较常见的时候,灰娃会借裁缝的工具,把高领翻下来,这样领子和脖子的距离比较宽松,也更好看。纵然衣服普通,也没特意装扮,但整个人一亮相就是自然而然出众。有一次,灰娃很自然地坐着,有人看到说,“你瞧你坐那像天使似的。”

20世纪80年代,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要到日本去,问灰娃借一些好看的衣服。灰娃就把自己改造的一件衣服给她。到了日本,很多当地人都对这件衣服赞不绝口。除了衣服,灰娃还嫌家里的床罩不够好看,会费很大的劲缝个荷叶边,把底下遮住。简陋的书架上,她会做一层印花布的帘子,用铁丝绑着,没有铁丝,就拿曲别针固定。


灰娃(灰娃孙女关关提供图片)

近距离接触灰娃,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这是一个对美格外敏感、格外有天赋的生命体。灰娃说,自己对美天生敏感,并没有刻意学习,“以前张先生还在的时候,他看到我从外面拿回家的花插在花瓶里,他就夸我有美感:‘谁也没教过你啊,你也没学过美术呀。’”

2024年岁末,封面新闻记者从成都专程前往北京西山,在灰娃家中与她进行了面对面的深度交流、对话。


灰娃在写作(灰娃孙女关关提供图片)

封面新闻:您在延安总共待了几年?您当时的生活、学习情形是怎样的?

灰娃:前后大概七八年。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成长特别快、变化特别大的几年。我12岁到延安,从一个儿童长成一个成年人,相当于上了一所人生的大学。整天接触到的就是各种知识,戏剧、音乐等等。到处是知识艺术的海洋,空气中有一种浪漫气息和理想主义,对未来充满希望。当时有很多的文学青年、文艺青年聚在延安,一块讨论戏剧小说。经常有很多很大型的外国戏剧在延安演出。大家看了这些戏剧演出,一天到晚,三三两两地自由组合讨论。河边散步时在讨论,食堂里吃饭时也在讨论,晚上睡到窑洞里,都还在讨论。除了文艺活动,驻延安的各个单位还会请专门的人才来做报告。比如某个单位需要哪方面的知识,就邀请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到延安来,给大家做报告。做完报告,大家也是热烈地讨论争论。

封面新闻:在延安您受到很好的艺术熏陶。现在回想,比如哪些收获对您的文学创作有比较大的影响?

灰娃:在延安的时候,塞克、杜矢甲、张仃他们三个整天在一起讨论,我就老在他们旁边听,塑造了我最早的艺术理念。他们讨论艺术都是用非常家常的话,相比起套用生硬僵死的理论术语,显得活灵活现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味道”。没有味道的艺术算什么艺术,对不对?遇到好的作品,他们喜好说,这个有味道。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法国的很多哲学家,习惯用家常语言写哲学说哲学,就是因为生动活泼。我专门把这一段誊抄到我的读书笔记上头。


灰娃向封面新闻记者展示她的笔记(摄影:雷蕴含)

封面新闻:在多个艺术种类中,您是如何选择了诗歌?您是如何跟诗开始结缘的?

灰娃:具体的缘由我也不清楚。回想起来,我从小就跟诗歌有缘。在西安读小学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诗歌。有一次,头天夜里下了雨,第二天上课的时候雨都停了,天清气朗。老师就布置了个作文题目《晴》,让我们做一篇文章。当时我在校园里发现四处都很清新,看见花坛的花开得很好,上面挂满了露水,鸟儿活泼极了,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我就把这种愉快舒畅的心情写成了作文。说不上来为什么,当时我写出来的作文,自然的就是一行一行。老师念给全班听的时候,我还很奇怪,一行一行的居然很和韵很规律。这应该是我写得最早的诗。后来还有一次,夜里下了雪,第二天上学时到处都是白的。我忽然看见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堆垃圾,心想这个房子这么漂亮,怎么把垃圾放到门口呢?我就走过去看,发现垃圾还在动,再仔细看居然是乞丐一家子,一对男女带着个孩子。这么冷的天,他们就住在这儿,这怎么行呢?我一路走着,一路想着那一家人。到了学校,第一堂课是作文写作,依旧是两个钟头,题目是《雪》。我就把一路老想的那一家乞丐写成了作文,又被老师当作优秀作文念给全班听。等他念完发给我的时候,我一看净是红笔圈圈,是表扬我写得好的意思。那会儿还办了一份儿童报,一天,忽然有人给我送报,上头都是小学生的作文、日记。我一看我的作文怎么在这上头。


灰娃的诗集《灰娃七章》

封面新闻:你从小就对音乐表现出很高的敏感度。写诗的时候,会不会尝试把音乐融入进去?

灰娃:我不会专门思考诗的音韵,都是顺其自然的。但一旦哪儿的音韵有一点不对,我马上就能感觉到。

封面新闻:在您的自传里看到,您写到晚年跟美术家张仃先生在一起生活外出写生的生活,彼此扶持令人感动。你们是怎样走到一起的?

灰娃:我和张仃先生相识很早。在延安的时候,儿童艺术学院的领导给我们找的艺术导师就是张仃。所以我和张仃一直都很了解很熟, 即使到了北京也没有断过来往。20世纪80年代,张仃的夫人逝世一年多后,有一天他女儿来找我,跟我说她要到日本去,想请我过去照顾他爸。我说,要买菜的话我还得管钱,可是我不会管钱,就拒绝了她。后来她第二次又来,因为他爸爸说,就我还算了解他家的情况。到他家后,张仃说,你就帮我做饭,能吃就行了,也没有特别的要求。我一想,他的生活没有人依靠,平常也很少跟人来往,就专心画画,就答应我来试一试帮忙。过了一阵子,张仃就说,要不要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相信我们会把生活和工作都安排得很好。我回他说,我回去要思考一下。过了多少天,我记不清了,后来反正是答应了。

封面新闻:您现在每天日常生活是怎么安排的?现在写诗是手写吗?

灰娃:虽然我有肩周炎,写字不稳,很多时候写的字不成样子。但是再困难,我也要写。写完再由我的两个孙女给我打出来。

封面新闻:一般情况下,是什么事儿会促动您想要去写诗?

灰娃:就是心动了,好像超验,一下子我好像不在现实里,整个思绪都升华了。我一个人坐在那,忽然就有这种感觉。这时候我就得赶快写,要不就没有了,灵感很短暂。一般我是把这个意思先记下来,之后再整理成诗。


灰娃的诗集《灰娃诗全编》

封面新闻:现在的年轻人写的诗,您会看吗?一般您会喜欢哪一种诗?

灰娃:我会看的。我在一些刊物上看到年轻人发表的诗,很有意思,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风采。我感觉,他们想到的很多东西,我都没想到。

封面新闻:对于现在的您,写诗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诗带给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灰娃:自从张仃逝世以后,我就一直住在这山脚下,只跟极少的人来往,零零星星会有朋友会来看我。对现在的我而言,诗能让我的情绪、我的心情总沉浸在美里头,我能时时能享受诗里头的那种美,所以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封面新闻:您今年98岁了,状态还很好。或许有人会问您有什么养生的秘诀。一般你会如何回答?

灰娃:我没有特别注意这一点。我想,没心没肺,应该算是一个秘诀。另一方面是,我现在生活的这个自然环境很不错。

封面新闻:回想过去,觉得有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灰娃:有谁能一生完全没有遗憾呢?我的遗憾就是晚熟,懂事太晚。我到延安的时候12岁,很多人都叫我傻丫头,说我“光长个儿不长心”。在延安的时候,我身边都是参加革命的大学生和中学生。知识青年和有学问的人不少,我就在这一圈人中间成长起来的。当时身边那一群人教我文化,又特别关注我的成长,我回忆起来特别高兴。遗憾的是我思想很晚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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