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老女孩:另一种生活方式》;作者:[法]玛丽·科克;译者:马雅;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1
作者|[法]玛丽·科克(Marie Kock)
记者、作家,毕业于法国里尔高等新闻学校,曾任职于女性时尚杂志《设计家》(Stylist)。
同于往日的一天
文/[法]玛丽·科克
如果是在某片更广阔的大洋,我可能会三思而行。但这是地中海,紧邻城市,就像在家门口。孩子们在水边嬉戏,海滨木屋的附近,人们已经摆好了各种啤酒和特百惠保鲜盒。当时的光线太美了,让我没能注意到风浪的征兆。我踏入水中。被海浪抛来抛去,任海水浸过眼睛和鼻子,每次出水时,头发都不听话地垂落得乱七八糟,这种略带童真的感觉令人心生愉悦。我当时离海岸还不算太远。我游泳技术还行,但还没有好到能不在乎与岸边有多远。在浪中,我突然感觉自己进入了洗衣机的涡轮模式,于是我向海滩望去。孩子们仍在踩水玩耍,大人们正从冰桶里拿出更多的啤酒,撕开第二包薯片,翻身让皮肤晒得均匀些。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除了我被海浪拽向深处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游了太远的时候,我没有让恐慌占据上风。当我决定是时候回去、意识到海里已经没有什么人的时候,我也没有让恐慌占据上风。当我让自己呈90度竖立起来,以免在逆流中精疲力竭时,我依然没有让恐慌占据上风。但是,在我奋力地蛙泳了十分钟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移动一分一毫时,这一刻,恐慌终于将我包围。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屏障竖了起来,而我难以穿越。我在水中想着这些念头,恐惧开始爬上我的腿,缩小了我的视野。我难以跨过海浪的阻碍,但也不可能允许自己被冲走。我被岩石包围着,不知道它们后面是什么。是平静的海面,还是更多的岩石,等着让我摔个头破血流。
我转身看到一对夫妇,他们离岸边更远,显然也在挣扎着要回去。我决定做一件我在飞机上经常做的事情:一旦乱流颠簸让我担忧是不是引擎失灵了,而其他人好像都显得不在意,我就会和周围随便什么人搭话——只是为了听他们说: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一切都很好,跟摇篮一样晃着,挺好的。于是我靠近了那对夫妇。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女权主义的考虑,就像生理反射似的,先向那个男人搭了话。他说,不,不,没事的,不用惊慌,我们需要让身体保持着90度的角度,来吧,我们能游回去。不过,尽管他们的自由泳比我的蛙泳显得更有力,但也依然没能让他们移动一寸。在那一刻,血液仿佛全都离开了我的下肢。我说,我害怕。那个女人开始仰面漂浮,双臂交叠在胸前以恢复体力。我的视线好像已经窄得像一条隧道,我好累。我才挣扎了不到15分钟,就已经耗尽了体力,几乎没有注意到那对夫妇已经改变了方向,正在向岩石游去。“我们得试着去那边,否则我们就逃不脱了!”他们有两个人,如果那男人能为了某个人牺牲自己的话,那也肯定不会是为了我。
我只能看到眼前如此巨大的海浪,而我的头就像是风暴中一艘脆弱的小艇。在遥远的海滩上,世界继续转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只是一个在美丽的黄昏时分下海游泳的女人而已。这对夫妇正试图爬上离海岸稍近的岩石,那里不那么陡峭。我则开始向防波堤游去,但很快就被卷入浪中,再也难以对自己的行动轨迹做出任何决定了。我不受控地径直冲向人工防波堤的岩石坑洼,很快便只能看到满眼的岩石了。我知道我没什么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无限次的尝试机会。我必须快速而准确地自救。湍流把我推到几块岩石的凹处,那里就像一个迷你的圆形剧场,但没有任何像样的台阶或可供抓握的地方。我当时真希望自己穿着登山鞋。下一波迎面而来的海浪让我走投无路。
我做不到。我刚抓住一块岩石,浪就把我推开,然后另一个浪头又把我抛回岩石上。我试了一次、三次、十次,都没能从防波堤的这个洞穴里游出去。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一股冰冷的平静占领了我。我的视野扩大了一点。我仿佛从恐惧中超脱,已然准备好接受死亡了。
我43岁了,刚刚被我热爱的杂志社裁员,和我的那些同事们一样。我没有恋人,也没有孩子。两个月前我才搬到马赛,在此之前我耗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决定离开巴黎。我从20来岁的时候就喜欢马赛这个城市了。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2002年,当时我从斯特拉斯堡坐夜车过来参加新闻学院的比赛。那个时候,火车窗户还可以打开。早上六点,驶入圣查尔斯火车站的时候,我就打开了车窗。空气中弥漫着尿和无花果树的味道,但一种更强烈的味道盖过了它们。在我的生命中,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个陌生的城市也可以有家的气息。但我现在却深陷浪中,这也太蠢了,我才刚搬到这里而已,死神来得也太快了。我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我又一次被扔到了岩石上,又一次错过了抓住它的时机。但是,在一种奇异的清醒中,我也意识到,我生命中有一系列的想法并没有成为现实。在这里,在此时,死亡的前景没有在我最后的挣扎中召来神启的降临。没有环游世界,我不后悔,没有做成舞者、没有暴富、没有出名,我不后悔。没有孩子、没有伴侣、独自生活了大半辈子,因而能在被困于这片海中的时候了无牵挂,我也不后悔。我是个老女孩,在这一刻,正是这一认知帮我接受了自己命数将尽的事实。当然,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更久些,但我已经活过了自己的人生,和其他任何人的人生一样。我身处此地,注定该在这里。当然,还是有些人会对我的逝去感到悲伤的,但我也清楚,我的离世其实不会改变任何人的生活。我不会在身后留下鳏夫或孤儿。没有家庭会因为我突如其来的缺席而感到难以承受。没有什么日常例程会因我的突然离开而被打乱。
我试图再次抓住岩壁。但再一次,海浪把我吸走,湍流让我在水中困得更深了,我翻滚着,不知道哪里是上、哪里是下。身处离岸流之中,我想起一条海洋求生的技巧:先不要试图回到水面上去。因此,我任由自己在浪中翻滚,直到瞥见了海面。当我浮起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奋力抓住一块小石头,把一只脚叠在另一只脚上面,想要站上去。又一个浪头打来,我脚下一滑,不过手还是牢牢抓在上面。我的背紧贴着石头,但至少我终于抓住了什么。我等待着下一个波浪,然后终于设法爬了上去。
从护堤的岩块之中爬出来时,我看起来就像《午夜凶铃》中深渊里爬出的女鬼,头发滴水,满脸憔悴,腿上至少有几十个伤口在流血,不过由于肾上腺素的原因,我倒没有觉得多疼。那对情侣也从更低处爬了出来。而沙滩上还是老样子。两位晒得像梅干一样的老太太正给自己身上抹防晒油,她们朝我大喊:“别去那里游泳,老淹死人的!”我终于再次踏上了坚实的陆地。一个抽着大麻的家伙眯着眼睛告诉我,我真应该避开那个能淹死人的地方。在我离开海滩的时候,一对退休的夫妇又朝我说了几句,他们的两个童年好友都是在我受困的那个洞没命的。我回到没人等我的家中,洗了个澡,给身上的伤口消毒,然后就去睡觉了。明天还会是同于往日的一天。
只是,一个人生活久了,虽然没人可供我追随,我可以全身心集中在自己的欲望之上,但这些“本可以”的可能性在我这里依然没有落地。这些梦想,或者我自认为是梦想的梦想,还是会被其他借口绊住。工作忙、没时间、钱不够,再或者,水星逆行、流年不利、预约了眼科医生实在无法取消、母亲的大寿要到了、供职的杂志社又要到周年了、根本不熟的朋友要过生日了、在我犹豫不决的间隙票价涨得太厉害了……我所做的,并不比我不那么自由时所做的多,也并不比我不那么自由时所做的少。
当我无法再借助那些最被普遍接受的借口来为自己没能做到自己曾说过想做的事而辩白,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只要你克服了那种一无是处的感觉)。这并不是因为我有权无所作为,也不是因为它促使我超越自己的极限、让模糊的愿望生长为现实,而是因为它让我从后悔、沮丧和对他人的怨恨中解脱出来了。我独自一人,自由行动,我能对自己的渴望和失败负全部责任。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承认,我的梦想懒懒的,我的成就也是如此。我的独身生活并没有给我带来非凡的命运,没有给我带来令人惊叹的冒险,也不会让别人在乡间小屋里为他们不能像我一样得偿所愿而叹息。我不会有一番非凡的事业,不能发现某个拯救世界的化学分子,无法在法兰西体育场办上三场座无虚席的演出,也拯救不了北极熊。现在、将来,我都会过着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但我已经尽可能地选择了我的人生,不会因此对任何人有怨言。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可以成为自己唯一的守护者。
老女孩首先要是一个丑陋的女孩,或者至少是一个不知道如何保养自己、如何让自己显得漂亮的女孩。和疯癫一样,我们很难判断丑陋是成为老女孩这件事的原因还是结果。猫、披肩、凌乱的头发和腿毛都是她们身体上的标记,而这些标记究竟是在何时产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答案已经模糊不清了。她是一开始就没有吸引力,还是因为被人忽视,才逐渐“走偏”了?是因为没人想要她,所以她才变得不可爱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肤浅,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下(生来丑陋铸成失败定局;或者生来漂亮却因为不努力自卖自夸,以至于最终沦为丑女),老女孩外表上的不讨喜都被视为一种警示,应该引起重视。如果她从一出生就丑陋不堪,就相当于被打上了某种诅咒的烙印,这种诅咒将不可挽回地影响着她的未来(长得丑一直被视为魔鬼的标志)。如果她是在生活途中变得丑陋的,那她的罪过就是懒惰,而且没有参与“好女人市场”。在这两种情况下,她都是自作自受。这是一种危险的想法,然而我们每天都在一点点地吸收这种想法。这危险的想法试图告诉我们,世上存在着一种外貌上的优绩主义。就像任何一种信奉优绩主义的制度一样,人们忘记了有些人生来就有遗产可继承(指的是遗传),忘记了世上有多种的利害得失(除了“登上顶峰”的意思以外,还指欲望),也忘记了系统机器的存在(指的是女性必须不断适应变化着的审美标准)。就像在商业世界中那样,一切都是意志问题:只要女性愿意,她们一定可以变得美丽而性感。无论社会是否谴责使用整容手术或Instagram滤镜的行为,无论社会对漂亮的定义和庸俗的定义是否精确而又不停变化,女性都应该尽一切可能、做必要的努力,使自己自然而然地成为符合社会理想的女性。但老女孩似乎并没有做出这些努力,所以她活该。
这种机制已经渗透到流行文化的各个角落。从改造类节目——参赛者看到镜子中变美的自己就激动得泪流满面,到塞琳娜·凯尔变成猫女的能力,再到所有经过外形转变的影视女主角,一切都在告诉我们,女性可以变得美丽而多样。她所要做的就是选择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动画片《魔法公主明琪桃子》中明琪桃子的变身给我留下了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她一挥魔杖,就从小女孩变成了女人,起初她赤身裸体,袒露乳房,后来总是穿戴漂亮,每次扮演一个新的角色。在每个女人都应该拥有的无限可能中,老女孩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做“老女孩”呢?
人们可以接受的故事是:一个女人认为自己的长相不讨人喜欢,并带着某种程度的不甘心为自己成为老女孩的命运做准备,但在最后一刻,她做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这是因为,归根结底,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在老女孩丑陋的毛衫下面隐藏着的是美丽年轻的女性躯体,她们只需要稍微修修眉毛、戴上隐形眼镜,就能展现出自己的全部潜能。电视剧《丑女贝蒂》可能是最鲜明的例子。正如剧名所示,贝蒂是个丑八怪。而她在“丑人的地狱”——一家时尚杂志社工作。她能受雇在那里担任助理,是因为她的长相能让老板专心工作。当然,她很聪明,工作也很努力,但她还是很丑。要等到第四季第17集,观众们久久等待的奇迹才会发生。到那时,她的转变让所有同事都像泰克斯·艾弗里(Tex Avery)动画中的狼一样瞠目结舌。在她的丑牙套、旧裙子和厚眼镜下面,竟是这样一颗能量巨大的炸弹。“丑女贝蒂”能摆脱老女孩的命运,是因为她找到了改变的方式。
但是,那些不想紧跟审美的人会怎样呢?那些不在乎自己是否讨人喜欢的人会怎样?假如她们保养自己并不是为了诱惑异性呢?我们该拿这些“不可救药”的人怎么办?我们啥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