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65年5月26日,马来西亚议会,作为在野党成员,李光耀发表了他认为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演讲。

起初,巫统的议员们对李光耀的发言并不在意,他们根本不想听李光耀那外乡的、英语的演讲。

可随着演讲的进行,在一瞬间,在座的巫统议员们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无障碍地听懂李光耀的演讲了,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英语水平在这一刻突飞猛进了,而是因为李光耀的麦克风里,此刻正传出马来人的语言,巫统议员们惊讶地发现,李光耀,一个从小接受英语教育的华人,此时竟然站在马来人主导的议会中,用流利的马来语脱稿演讲,李光耀这么做,无疑就是要和巫统议员们直接对话,要让自己的话语直抵对方的心灵。李光耀充满说服力地讲道:

“虽然我接受马来语为唯一的官方语言,但我看不出它如何能提高人民的经济地位,它意味着农产品价格会上涨,能卖出更好的价钱吗?它意味着马来农民会从政府那里得到改善的农业设施吗?如果我们让450万马来人中的0.3%成为公司股东,我们能解决马来人的贫困问题吗?住在农村的马来人如何找到进入这个现代化公民社会的出路?成为那0.3%有钱人的仆人?为他们擦鞋、开车门?

华人中的确有着开大车、住大房子的富翁,难道解决马来人问题的办法就是也弄几个开大车、住大房的马来人富翁吗?

如果我们欺骗人民,使他们相信他们之所以穷,是因为没有特权,或者是因为国会里的反对党议员反对马来人特权,那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你让农村人相信,就是因为我们不会说马来语,政府文件不用马来文,他们才会穷。那他们就会期待在1967年(马来语将在那年成为国语和唯一官方语言)出现奇迹,出现一旦我们大家都开始说马来语,他们的生活水平就会提高的奇迹。但是如果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会发生什么事情?

另一方面,每逢经济、社会和教育政策失败时,你们又会说,哦,这些邪恶的华人、印度人和其他人反对马来人权利,但其实他们并不反对马来人的权利,作为马来西亚公民,马来人有权提高自己的培训和教育水平,同竞争能力比较强的社会、非马来人的社会达到相同的水平,这是必须要做的,但不要给他们灌输愚昧的理论,即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为少数马来人争取特权,问题就解决了,政治斗争必须在真正的问题上做出决定,比如提供更好的住房、医疗和教育,以及提高人民的收入水平,我相信我们所代表的信念,即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终会实现。”

李光耀的演讲震撼了议会全场,巫统的议员们也说不出话来了。

据现场的人回忆:

“众议院里有大约500人,但你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李光耀用雄辩的语言、通俗的口吻,将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抛在了巫统面前,那就是我们究竟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

是马来人的国家?还是包含所有民族的马来西亚人的国家?

李光耀提出的“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概念,彻底挑战了马来人的特权地位,这句口号是如此的简单直白、难以反驳,其中蕴含着最朴素的种族平等理念,李光耀将这个口号和巫统的理念对比了起来,他指责巫统极端分子是想要一个“马来人的马来西亚”,而不是一个所有人都平等的、“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李光耀还指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用种族特权和种族保护来使国家富裕,如果要想让马来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富裕,那你就必须促进种族平等、种族融合,创造一个令所有种族都认同、令所有种族都能自由发挥其才华的国家。

李光耀的这番演讲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当他演讲时,就连一些头戴哈芝帽、完成了麦加朝圣的马来议员都点头认同,这让东姑紧张感倍增。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可能被李光耀击败、被李光耀取代,东姑后来承认: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李光耀先生在国会发表的演讲。”

在巫统中,还有很多人和东姑想法类似,他们从李光耀的言行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李光耀曾讲过:

“在一千多年前的马来半岛,没有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只有目前居住在森林的少数原住民,而马来人是七百年前移民到这里的,华人是六百年前移民过来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和锡兰人则更晚,把我们(非马来人)当作是马来西亚的客人,我们不接受。我们是马来西亚的主人,这是一个基本问题,然后我们才来谈如何帮助原住民和马来人。”

李光耀的意思很简单,马来西亚的几个主要种族都是移民,因此谁也不能高谁一等。这从根本上质疑了马来人特权的合理性。

李光耀还将其他一些少数民族和在野党联合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反对党联盟——马来西亚团结大会。

他们宣布:

“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意味着,这个国家不能与任何一个种族至高无上的地位、福利和利益画上等号,只有在这样的马来西亚里,所有马来西亚人才会有一个合理和有尊严的前景。”

在李光耀的努力下,不仅是华人、就连其他民族也开始质疑马来人的特权,达雅克人代表布马就质问道:

“我每次自己听马来亚电台的广播时,播音员都会将时间称为马来国家时间,为什么不叫马来西亚国家时间?马来亚铁道局也叫马来国家铁道局,原因何在?”

李光耀掀起的这股平权之风,让信仰马来人至上主义的巫统感到恐惧,他们担心,李光耀将会团结一切非马来人来反对马来人,颠覆他们现有的地位和特权。

东姑决定采取一种最直接了断的方式来阻止李光耀,那就是把李光耀和他的新加坡赶出去。

多年以后,东姑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如果你的腿有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截肢,我就是这么做的。”

02

1965年8月7日上午,轿车载着李光耀驶向马来西亚总理官邸,在那里,李光耀将与东姑做最后的谈判。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双方都在思考同一件事,那就是除了新马分家之外,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法?

在东姑的脑海里,想过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逮捕李光耀,政治的最终解决方案,无外乎就是暴力,但李光耀对此早有提防,他在与东姑争斗的同时,还出访了许多别的国家,将他与东姑的问题给公开化、国家化了,他争取到了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同情,这三个在英联邦内地位举足轻重的国家都反对东姑直接逮捕李光耀,东姑也不得不听。

东姑还曾想离间新加坡领导层,从中找一个人来取代李光耀,但他却得到了以杜进才为首的新加坡部长们的联合声明:

“新加坡政府坚决拥护李光耀的领导,任何人都不准备接替其职务。人民行动党政府也不会默默接受逮捕新加坡总理的做法。”

东姑只好作罢。

将李光耀和新加坡赶出马来西亚成了唯一的选择。

那对李光耀来说,他有没有别的选择呢?

其实新马分家也不是李光耀想要的完美方案。对李光耀来说,最好的结局,是东姑向他妥协,承认他的能耐和地位。既让他当新加坡的总理、又让他在马来西亚中央政府内阁中担任高官,听从他在种族、经济等方面的主张,但东姑不愿意。

那退而求其次,李光耀其实也愿意继续待在马来西亚,通过参与大选来和东姑一较高下,但东姑太聪明了,他从李光耀充满煽动性的演讲、从李光耀团结非马来人组建反对党联盟的行动中,就已经看出了李光耀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对手,于是东姑根本就不给李光耀参与马来西亚大选的机会,他根本就不想和李光耀比,他要趁着自己还是执政党的时候,直接把李光耀踢出去。

东姑这一招让李光耀也无可奈何。

作为执政党,巫统的确可以在议会中通过完全合法的手段,把新加坡踢出马来西亚,巫统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损失,反倒感到自己是丢掉了一个麻烦的包袱。



新加坡的华人太多了。

新加坡的李光耀也太难对付了。



在最后一次会谈中,东姑告诉李光耀: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你们走你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

在过去上百年间唇齿相依的新马两地,就此分家。

没有人看好被逐出门庭的、渺小的新加坡,马华公会的会长陈修信甚至感到自己战胜了李光耀,因为是李光耀被赶出了马来西亚,而他自己则幸运地留了下来。

李光耀告诉笑容满面的陈修信:

“今天是你胜利之日,我失败之时,但五到十年后,你一定会为此感到悲哀。”

03

“马来西亚联盟党象征着马来西亚的富裕和进步,人民行动党则代表着分裂和毁灭。”

这是马来西亚副总理拉扎克在新马分离前的预言。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马来西亚继续坚持马来人的主人身份和特权地位,导致马、华两族的对立不断加剧,在1969年又爆发了一次种族冲突,196人死亡。

这次冲突后,马来人的民族主义情绪变得更加狂热,他们在议会中修改宪法,将马来人的特殊地位提升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明令禁止对马来语的国语地位、马来人的土著身份和特权地位进行质询,违者将被罚款、监禁、乃至剥夺议员资格和竞选资格。

他们还按种族比例来重组社会经济,要求在西马公司中,非土著(主要就是华人)的持股比例得从现有的63.3%下降到30%;而土著(主要就是马来人)的持股比例得从2.4%上升到30%(剩下的股份属于外资)。

政府还采取各种强有力的措施来扶持马来人的公司,使华人的经济利益受到了侵蚀。

在教育上,马来西亚政府对华人也有所歧视,他们在大专院校推行新生入学种族限额制,将大批优秀华裔子弟拒之门外,而马来人学生则可以享受到为他们专门保留的配额。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马来西亚的这些政策,严重打击了华人对国家的热情和归属感,令华人的才华没能在国家建设中得到充分施展,许多华人最终选择离开马来西亚,造成了人才流失。

李光耀认为这是马来西亚发展缓慢的原因之一。

而李光耀自己则采取了更加平等的政策,他对所有种族一视同仁,用“新加坡人”的概念把华人和马来人团结到了一起,他处处为种族和谐着想,新加坡国旗中既得有马来人的新月,也得有华人的五星。



政府建设的组屋中,华人和马来人也得按照人口比例混居,李光耀告诉华人民众:

“你的邻居中一定会有印度人和马来人,你们都上同一座购物中心,上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草场上玩,上下的都是同一部电梯,我们绝不允许各族之间出现隔离。”

接近、沟通和平等,才能真正解决种族问题。



在新马分家后,新加坡再也没有爆发过一次大规模的种族冲突,各个种族都有机会在政治、商业领域取得成就。

马来人与华人的收入差距也日渐缩小。

对于同为国父的东姑和李光耀(东姑是马来西亚国父),历史已经做出了评判,东姑在1970年就因种族冲突下台,陈修信也在1974年竞争副总理失败后隐退,他们留下的政党也是不断衰落。

到2022年,巫统在222个议会席位中只有26席,马华公会更惨,只有2席,而李光耀留下的人民行动党则是执政至今。

两地的经济发展更是对比鲜明。

马来西亚的国土面积是新加坡的454倍,人口是新加坡的6倍,但当李光耀去世时,马来西亚连GDP总量都比不过小小的新加坡了,比人均的话,更是只有新加坡的17.4%。

马来西亚的马来人的确拥有了特权、统治了马来西亚,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比新加坡的、没有特权的马来人过得更差,这是对马来至上主义最辛辣的讽刺。

新马分家让李光耀感到遗憾、痛苦,但他并不后悔。

当记者问他:

“回想当初,您是否觉得自己在推动建立一个‘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时力度太大了?”

李光耀的回答是:

“不!倘若我当时不那么推动,我们现在就是阶下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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