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的风总是裹着麦香。清晨推开纱窗,阳光泼在窗台的鸢尾花上,恍惚看见父亲弯腰割麦的背影。小满前五日,故乡的麦子正由青转黄,穗梢垂成谦卑的弧线。元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这“小得”二字最是微妙,像极了我在异乡的第三十七个年头——未敢求全,但求寸进。

德州城西的棉田尽头有座土地庙,青砖缝里生着车前草。儿时随父亲祭车神,他总用高粱秆扎成水车模样,说是“小满动三车”的老规矩。那时不懂农谚里的深意,只觉得麦浪里蒸腾的雾气,像极了母亲掀开笼屉时的白烟。直到在大学听老教授讲《齐民要术》,才懂得“小满不满,干断田坎”的忧惧——中原农人把对天时的敬畏,都酿成了节气里的分寸感。



如今站在讲台上讲《诗经·豳风》,总要在“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后停顿片刻。去年深秋带学生去章丘农事基地,有个城市里的孩子捧着未饱满的麦穗问:“这能磨面吗?”玻璃温室外的风突然变得潮湿,我仿佛看见祖父站在龟裂的田埂上,用烟袋锅叩打空瘪的麦壳:“籽不满的麦子就像没读完的书,再好的日头也晒不出香气。”

那年初到济南教书时,租住在洪家楼教堂后的胡同里。夏夜伏案备课,汗水洇透的稿纸上常粘着槐花。某夜批改作文,电风扇突然停转,燥热中听见楼下卖甜沫的梆子声,竟与故乡催麦的梆子同频。想起宋人王禹偁《小满》诗“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忽觉满纸文字都成了未灌浆的麦粒——那些从鲁西北带来的教案,原是需要黄河水汽滋养的种子。



去年清明回老家,发现老宅墙根埋着当年的铅笔盒。铁皮锈成了麦穗色,内里还躺着半截粉笔,是离乡前夜给父亲板书《观刈麦》时剩下的。“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白居易的诗句在石灰墙上淡成月色,而父亲用炭笔在旁边补了句农谚:“小满赶天,芒种赶刻。”如今每在阶梯教室调取古诗词课件,指尖总会无意识摩挲粉笔凹痕,恍如触摸故土的年轮。

五月的山大校园,紫藤花瀑垂在知新楼的红墙外。上周领着学生辨二十四番花信风,有个女孩指着小树林里的鹅卵石说:“像不像没晒透的麦粒?”众人皆笑,我却想起《陶庵梦忆》里的句子:“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这些在大明湖畔长大的孩子,正用另一种方式理解土地的隐喻。课后有个菏泽籍学生留下,说他爷爷电话里总念叨“小满三日望麦黄”,问能否用生态学解释麦粒灌浆。我指着窗外说:“你看那株未开的石榴,花苞鼓胀却不肯绽裂,像不像能量守恒公式里蓄势的临界点?”



夜里改完月考卷,照例去中心湖畔散步。月光筛过柳枝,在水面写满怀素的狂草。忽然懂得范成大为何在《四时田园杂兴》里写“麦花雪白菜花稀”——这“稀”字不是寡淡,恰是留白的智慧。就像我那些未完成的书稿,总在某个深夜突然涌出新的段落,仿佛麦穗在星光下偷偷饱满。激发出一种任何人不能懂的信仰——让我成为时光里孤灯下伏案的孤勇者!

前日收到故乡寄来的包裹,是儿时同学晒的苦菜干。附信中说今年墒情好,麦穗比往年多结两行籽。信纸带着晒场的气息,让办公室的日光灯都染上几分暖黄。忽然想起《月令广义》载:“小满后苦菜秀。”这宿命的草木,在饥荒年月是救命粮,在丰年里却成了清热明目的药。人生况味,大抵如此。

傍晚散步至趵突泉,见竹影摇青,锦鲤衔云。几位老者在沧园唱吕剧《姊妹易嫁》,苍凉的拖腔惊起数只白鹭。蓦然想起老家老城墙下的戏台,母亲曾在此唱《穆桂英挂帅》,唱到“有生之日责当尽”时,台下卖麦芽糖的小贩都停了铜锣。此刻风过漱玉池,吹散曲调里的乡音,却吹不散喉头泛起的麦芽甜。



凌晨备课,台灯将身影钉在书架上,使我总不觉出口:“寂寞的灯,他乡孩子孤独的影。”陆游说“小满初过上簇迟”,这“迟”字道尽人间至味。我的鲁北口音终是改不彻底,正如办公室里那盆总不开花的佛手——或许有些等待本不必求全。就像此刻德州麦田里未熟的籽实,就像教案里圈画的未解注释,就像三十七年未拆的老宅门环上,永远挂着半把生锈的铜锁。

忽闻窗外有雨,起身关窗时,惊觉槐花落满键盘。张耒《小满》诗云:“久阴东虹断,小满北风寒。”这泉城的夜雨,竟与鲁西北的麦雨同属太初的韵脚。微信群里故乡表弟发来视频,无人机掠过金色麦海,配文写着“小满未满,大有可期”。我望着屏幕上跳动的光点,忽然明白:所有漂泊都是土地的延伸,所有未竟都是圆满的前奏。



风起时,书架上的《农政全书》自动翻开,露出夹在泛黄页间的麦穗——这是那年离乡时,父亲从祭车神的供桌上取下的。三十七年光阴将它风干成琥珀,却始终保持着将满未满的姿态。

静言(孙静)

责任编辑:丁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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