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内部的透明和不透明交叠生长层。受访者供图
5月13日傍晚,冰雹突袭北京。
它们从摩天大楼间穿过,击中一些汽车的挡风玻璃、引擎盖和绿化带里的月季花,也打在农民的田地里,砸中瓜藤、樱桃和蔬菜大棚。这一天,北京白天最高气温超过30摄氏度,乍暖之下,很少有人知道,高空之上正在酝酿风暴。
直到冰雹落下,噼里啪啦的声音才传入社交媒体,不少人晒出冒险捡到的冰雹,与此同时,一条消息也在网络中不胫而走:北京大学有个冰雹课题小组,正在收集冰雹做科研,联系他们,可用冰雹换玛瑙。
第二天,课题组成员林翔宇带着玛瑙吊坠出现在海淀区一位市民家门口。这位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大气与海洋科学系博士研究生2019年进入“冰雹变化机制研究”小组,今年是他负责收集冰雹的第六年。这几天他格外忙碌,接到20多通电话,去了10多户人家,把收到的冰雹存入实验室的冰柜。媒体的电话也不断打来,林翔宇意识到,“冰雹换玛瑙”出圈了。
“噱头”背后是课题组对冰雹的渴望,他们想让更多冰雹“开口”,坦陈自己的一生。
6000多颗冰雹,在8年时间里,经过63位志愿者的帮助,来到课题组的实验室。它们被装在几十公斤重的移动冰箱里,乘过飞机、高铁和绿皮火车,还曾和乡村巴士一同在山路上颠簸。它们大部分来自全国的15个省份,有黑龙江的北方雹,还有广西的南方雹,西藏的也有。其中还有10颗国际雹来自意大利。
贵州毕节,李潇斐为冰雹和玛瑙合影。受访者供图
林翔宇解释,每颗冰雹都记录着独特的气象信息,冰雹云如同黑箱,温度、湿度、环境风速处处不同,又时时变化,身处其中的冰雹生长方式各异,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最终形成不一样的‘人格’”。研究冰雹,是为了窥探它们在云内的生长机制,辅助提高天气预报水平,减少经济损失。
北京大学的这个冰雹课题小组在2013年成立,不久后,李潇斐入组读博。最初,李潇斐主要采用计算机模拟方式,研究冰雹的形成、运动及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本质上是和数字打交道”,并不清楚真实的云里在发生什么。
没过多久,课题组导师、北京大学教授张庆红决定,要收集冰雹,从实际样本出发来做实验,和模拟结果相对照,让研究更“接地气”。张庆红长期从事“中尺度气象学”研究,关注雷暴、大风、冰雹等强对流天气的形成机制。由于涉及多种严重灾害天气,这也是当代大气科学中最受关注的领域之一。
很多学科都在探索冰雹的奥秘,大气科学的学者想弄清全球变暖对冰雹频率和强度的影响;农业科学的学者想知道冰雹如何影响农作物的产量;计算机科学的研究者,则希望用AI算法更好地进行冰雹风险提示。
作为物理学院的学生,李潇斐开始面对真实的冰雹。它们常在夏天到来,但最初的实验室条件不够,不能保证操作时冰雹不融化,李潇斐只能等到冬天再做实验。封闭的环境中温度太高,他就去物理学院楼顶的仓库,搭上简易的实验台,通着北京冬天的风,切冰雹。研究冰雹成分要使用离子色谱仪,他就泡在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的实验室里。
那时,他还肩负一项任务,就是找冰雹。
和雨、雪不同,冰雹的空间尺度更小,“势力范围”通常为几公里到几十公里,最小的范围不过几百米。冰雹的一生也更短,从云中形成胚胎到落地,短则几分钟,长不过十几分钟。离开高空的冰雹,触碰到零摄氏度以上的环境就开始融化,直径1厘米以下的冰雹,可能没有机会到达地面,再大上一点的冰雹,也会在坠落中减去几毫米的腰围。落地后的冰雹,若不及时捡起,难免沾上雨水、灰尘、杂草,影响它存储的“天气记忆”。
5月,林翔宇和收集冰雹的志愿者合影。受访者供图
满足实验标准的雹子,更是一雹难求。为了拿到冰雹,课题组等过也找过。
一开始,他们到下冰雹最频繁的地方去收集。2014年夏天,课题组一行4人从北京出发去西藏,先坐飞机到拉萨,再坐火车前往那曲。
那曲是中国海拔最高的地级市,也是气象记录显示冰雹最多的地区之一,研究者翻看的记录显示,一到夏天,“几乎隔几天就下一次”。然而,在近20天里,他们却没等来一次冰雹。
因为“稀罕”,不少网友会在社交媒体发布偶遇冰雹的照片。李潇斐曾尝试在微博上给人留言,请人家帮忙存些样本。最后,他冰雹没收到,账号却被系统识别为“诈骗”,到今天还封着。
后来,课题组又搞了个微信公众号,发布需要冰雹的消息,邀请更多人一起帮忙收集,还在网上定制了一批玛瑙吊坠,作为给志愿者的回礼——这便是“冰雹换玛瑙”的由来。
玛瑙不算名贵,却蕴含一层巧思:冰雹的分层记录着它在高空的成长历程,而玛瑙的横切面同样展示出类似的环状纹带,那是地质活动在它身上留下的印记。
2016年3月,一名在北京上学的大学生看到公众号的消息,让家乡的父母收集了半罐指甲盖大的冰雹,联系李潇斐前去领取。李潇斐带着玛瑙吊坠,先坐飞机到遵义,再搭乘班次极少的乡村小巴,才到达贵州省毕节市沙土镇的对方家中。
当时,冰雹堆放在透明的玻璃罐中,像一颗颗冰糖,李潇斐为它们和玛瑙吊坠拍合照,也拍下志愿者的身影。最频繁的时候,一年中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在外面收冰雹。参与的志愿者大多是各地气象局的工作人员,以及课题组成员的亲友。每每一看到冰雹预警,这些研究者就赶紧联系熟人,“点对点”打招呼。
不过,没人能确定冰雹到底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李潇斐坦言,提前一天的天气预警,常常不准确,而较为准确的雷达观测,相当于发射的电磁波已经碰到冰雹的身体,转身带回讯息,这意味着,冰雹马上就要来临。能够提前一小时观测到,已经是不错的水平。
有时候,冰雹根本没来;还有的时候,冰雹来了也收不到。课题组成员张海帆记得,有一次她联系到一位山区的农民,却因其没有冰箱而作罢;还有一次,对方已经把冰雹存到冰箱里,却突然遭遇停电,冰雹化了。
去宁夏银川,这些收冰雹的人坐了一晚上火车;去福建宁德,他们乘8个小时高铁到福州,再开一上午车,才从茶农的手中接过两袋冰雹。打开志愿者的冰柜,和冰雹放在一起的,可能是腊肉,也可能是农药。
在路上,他们亲眼见到了冰雹的威力。相较于城市建筑,农作物脆弱得多。在山东青州,雹子砸破了当地农民的塑料大棚,砸烂了瓜藤;在靠近中越边境的广西靖西,农民种植的烟叶被冰雹一砸,叶子上全是大洞,价格一落千丈。
2014年,李潇斐在西藏那曲等冰雹。受访者供图
一颗直径5厘米、鸡蛋大小的雹子从高空下落,时速约每小时110公里,接近高速公路上的一辆汽车。一颗雹子落地的杀伤力相当于有人从3层楼高的地方扔了个带土的花盆,下冰雹就像是多起高空抛物事件同时发生。
除了南北极,地球上哪里都会下冰雹。在中国,每个县都有冰雹的足迹。2005年5月31日,北京一日两场雹,造成9万人受灾。2010年,一颗直径约20厘米、重达879克的巨型冰雹落在美国南达科他州的土地上。这场雹灾伴随强风,导致农作物大面积绝收,农业经济损失高达数亿美元。
2023年秋天,借由国际项目合作,10颗来自意大利的冰雹先到美国,再跟随张庆红飞跃太平洋,抵达北京。课题组成员为此而兴奋,为了不让冰雹在10多个小时的旅途中融化,他们做了许多测试,最终决定采用运送人体器官的医用保温箱来储存。
林翔宇记得,这批冰雹比在国内收集到的要“大得多”,最小的直径是6.5厘米,最大的直径接近10厘米。它们带来了大洋彼岸的气象信息,现在正在实验室里,等待进一步研究分析。
在大多数科普读物里,一颗冰雹的成长故事是:春夏之交,地面温度骤升,小水滴在上升气流的裹挟下来到海拔5000米以上、气温低于零下10摄氏度的高空,进入冰雹云中。一些小水滴直接冻成透明雹胚,另一些或附着灰尘、或黏结冰晶,形成含有气泡、色如珍珠的不透明雹胚。雹胚如同种子,在上升气流、重力和其他外力的作用下运动,不断裹上冰层或黏结颗粒,形成透明和不透明交替叠加的冰层,冰雹也越长越大。直到上升气流无法托住它的重量,就离开云层砸向地面。
至于每颗冰雹具体经历了什么,在世界范围内的气象学研究中,仍属于未解之谜,冰雹怎么运动、生长,人们知之甚少。落地的雹子,如同一个个黑匣子,带着小水滴运动的记忆,也保存着强对流天气的密码。
要让它们开口,就得打开它们的心。
在北京大学物理学院的一间实验室里,林翔宇戴着橡胶手套,把电钻的钻头换成砂纸,打磨冰雹,磨去表面一两毫米的薄层后,他将雹子送入温度维持在零摄氏度以下的切割机中,固定在载物台上。
一根10厘米左右长、零点几毫米粗的电阻丝悬置在它的上方,加热至暗红,林翔宇用它切割冰雹,他将双手伸入切割机,通过机器按钮操控电阻丝的位置。
这是一项“不敢眨眼”的操作,电阻丝要在冰雹中心的位置切割两次,切出一片直径与冰雹大约相当、厚约3毫米的薄片,移至拍摄台。在相机拍下的照片中,雹子的横截面显示出透明、不透明交替的逐层结构,如同树木的年轮。
接着,这片薄薄的冰再次被移入切割机,林翔宇不断调整电阻丝的角度、位置,小心地沿着“年轮”边界画线,尝试将不同冰层分开,薄片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碎成细小的冰晶。半小时后,这片冰雹被分割完毕,逐片装入试剂瓶,在室温中融化。这些冰层就像一个个时间胶囊,记录了冰雹形成时的气象条件,冰层的水汽来源对应特定海拔的温度、氢氧同位素特征,能反推冰雹在天空中的位置和轨迹。
做完分层,林翔宇发酸的手才能得到片刻休息。切割冰雹是个细致活儿,除了双手要在低温环境中操作,还要时刻关注切割的位置。有时遇上直径大、层数多的冰雹,整个切割过程会被拉长至1小时。
等到冰雹的各个分层完全溶解在试剂瓶中,溶液会被送入各种检测仪器。
传统理论认为,冰雹内部之所以交替出现透明和不透明生长层,是因为其在云内上下反复运动,在“颠勺”的循环中长大。林翔宇分析了来自中国各地的27颗冰雹后发现,仅有一颗雹子在生长时经历了“颠勺”,其他的,有的在云内水平运动时变大,还有的则在上升或下降的过程中成长。
如今,李潇斐已经毕业6年,成了西北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的一名教师,继续和黄土高原的冰雹打交道。他当初从北大毕业时,切割冰雹的方法尚不成熟。现在,通过多方合作,课题组已经研发出冰雹切割机,打开它们的心扉,更简便高效了。
2019年,林翔宇进组读博,他针对冰雹生长轨迹的最新研究成果,今年4月发表在《大气科学进展》杂志上。那些在实验室里讲完故事的冰雹,化成水,进入新一轮大气循环中。
不久前,5月16日,北京市气象台再次发布冰雹预警。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它们再一次无言地爽约了。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