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被媒体发布的“朱洁静访谈”所打动。剪辑后的小视频,内容容量有限,然而,只言片语皆是至深感悟,没有经历过艺术乃至生命的磨砺,说不到这么实在,这么真切。与资深媒体人杨先生交流此事,他说,第一次采访朱洁静还是个小女孩,不善言辞,问一句答一句。此番交流后,我们不约而同说出三个字:成熟了。这个“成熟”不仅是指个人的成长,更是指艺术上达到了一定境界。杨先生与我心照不宣,同有此意。
一名演员,当人生阅历、艺术感悟积累到一定程度,都有一个急于喷发的阶段,这一切对于舞蹈演员似乎来得更早。杨先生描述朱洁静的“羞涩”“寡言”,我没什么印象,当我与她有所接触时,就感觉她浑身散发着表演热情,一分一秒不愿意错过,一时一刻都不想让它冷却的样子。
说起来,朱洁静的机遇不差,17岁刚出校门,便凭借双人舞《根之雕》在全国舞蹈界展现了傲人才华,拿下了对当时上海来说极为可贵的一枚金牌,令业界士气大增。两年后,朱洁静出演舞剧《霸王别姬》中的“虞姬”,并在第五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开幕式亮相,角色魅力备受关注。那是上海舞剧创作新一轮启航的关键时段,导演对艺术品格的追求十分强烈,对演员的要求也分外严格,作为剧中女主角,朱洁静在这样一种严苛的艺术创造氛围下,得到了极大锻炼,开始思考什么是舞剧表演、什么是塑造人物,如何用肢体语言来实现戏剧性表达的有效性。一旦进入了这个大门,便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是旁观者也能感受到,朱洁静内心的艺术激情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舞剧《朱鹮》(上海歌舞团提供)
如果说,把虞姬认定为朱洁静第一个担纲的女主角,那么,她的艺术起点是很高的。剧中的虞姬集娇柔、深沉、悲怆于一身,心理层次十分丰满,这对于不满二十岁的青年舞者来说,会面临许多情绪空洞,有相当的表演难度。然而她并未显露出艺术上的稚嫩,用业内专家的话说,从肢体到情感到状态,整合得很准确。“自刎”的重场戏,舞台背景除一架巨型战车,再无其他烘托氛围的物件,导演按“内心外化”的思维,把场面处理成数十位持剑女舞者紧紧围裹住虞姬,当她们手中之剑颓唐跌落时,虞姬背对观众以一个高规格的旁腿造型发出仰天呼号——朱洁静把承受命运之剑的瞬间表现得感人肺腑,在中国舞剧审美坐标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至今仍保持着它的高度。
入了门,建立了理念,有了方法,朱洁静身上那对天赋与努力的双翼伸展得更为自由,在《天边的红云》《一起跳舞吧》等多部舞剧中,她的可塑性以及表演潜能得到了进一步展现——为塑造长征路上女红军形象,她摆脱了江南女孩天然的娟秀气质,用纤弱的双臂举起步枪,让肢体与枪聚合为坚毅的精神传递;为演绎都市女性,她放下自学校就养成的民族舞表演习惯,在自我蜕变中探索舞剧的现代转型之路。我常说,这一代舞者是幸运的,遇上了一个艺术繁荣的时代。一部接一部舞剧新作,为有才华有激情的舞者提供了偌大的用武之地。然而,机会永远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我想,朱洁静深谙其中的道理。
2014年,对于艺术创作者来说是个重要节点,艺术发展环境更为清朗,目标也更加明确。这一年,朱洁静所在的上海歌舞团开始酝酿舞剧《朱鹮》的创排,她把对舞蹈的热爱全部倾注于“朱鹮”。了解保护朱鹮历史的人都明白,朱洁静这种全身心投入是有理由的。从大的方面讲,这部作品用温婉的舞蹈语言,向世界传递出当今中国的发展理念,回应了“国家叙事”这样一个时代召唤;从小的方面论,今天的舞剧功能何在,美学价值如何界定?当代舞蹈人必须以自身实践作出回答。逐渐成熟的朱洁静,在这样一次具有使命感的创排中,已然不单是根据编导意图完成动作的舞蹈从业者,她努力将自身的艺术观念以及对作品的理解融入艺术创造中。她清楚,只有把自然界物种的美渲染到极致,才能让濒临灭绝的真相产生出更为深切的“痛”,“美”与“痛”不断抵牾、不断撕裂这一人类母题,才能得到深刻的阐释。
舞剧《朱鹮》(上海歌舞团提供)
于后,新鲜创造力不断生发,朱鹮鸟在樵夫心口轻轻点啄的生动情境,以及她通过轻若羽毛的双臂展开的悲情诉说,在中国舞剧领域具有鲜明的独创性和很高的美学价值——她以丰盈的心灵创造出朱鹮鸟的轻灵之美,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朱洁静与《朱鹮》相伴十年,其间三度赴日,翩然而至的中国朱鹮,给日本20余座城市的观众留下了美好印象,在国际文化传播中产生了独特效应。十年来,人们提起朱洁静的名字,就会联想到美丽的朱鹮鸟,《朱鹮》也成为她当之无愧的代表作。
《永不消逝的电波》是朱洁静舞剧创造的另一座峰峦。剧中,她饰演的兰芬,循的是“重人物、走内心”的表演路线。出色的人物塑造,突破性的表演,将中国舞剧的叙事功能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被业界誉为“舞剧表演的教科书”。有两个表演细节值得一提:身为中共地下党员的丈夫,目睹战友被屠杀,回到家中悲愤难忍。此时的兰芬放下手中红色绒线团,将丈夫紧紧搂在怀里,双眼投射出深沉而坚定的光——不借助大的肢体动作,却让内心的情感张力感染到每一位观众,从中感受到女性的光辉,不能说不是一次对舞剧表演范式的大胆突破,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需要强大表演能量的支撑;另一处,兰芬执行任务中枪击特务,她抑制不住第一次开枪的紧张惶恐,欲哭喊出声又怕暴露了身份,朱洁静把压抑中的颤抖表现得格外逼真,完全能感受到是从内心渗发出来,以至于发梢都在战栗,不是那种“演”出来的情绪。
之后,《电波》拍摄成舞剧电影,她的表演也毫不逊色,经受住了大银幕的考验。汲取戏剧表演的方法,将舞剧演员善于驾驭身体每一个细部的优长融入其中,舞剧表演的精准、精妙之处便充分发挥出来,朱洁静参透了其中的奥秘,也由此建立起自身的表演信念。至于剧中那段高光的《渔光曲》,以一袭素雅的旗袍、一柄家常的蒲扇所拉动的网络流量,实为舞剧演出中少见的现象。我想,是朱洁静创造的娴静、沉稳、如午后暖阳般的弄堂女性形象征服了无数人。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上海歌舞团提供)
这些年,朱洁静似乎从未离开过观众视线,作为“小众”艺术门类的演员,是很不容易的。有一阵,她时常出现在电视舞蹈综艺栏目中,资深导师好奇地问:你身在体制内,又获得过许多荣誉,为什么要来参加舞蹈综艺?朱洁静爽直地回答,“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见舞蹈”,这一回答,不伟大,但很真诚很纯粹。
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为“看见舞蹈”而努力。五次获得中国舞蹈“荷花奖”表演金奖、两次获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奖,四次登上央视“春晚”舞台,按理说,功成身退的一切理由都成立,然而她决意要“冲刺”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表演奖”。客观说,舞蹈界获得这个奖项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朱洁静遇到了人生的至暗时刻……职业舞者的一生都伴随着极限挑战;柔软的肢体、坚挺的筋骨是他们的生命本质。离开舞台八个月后,再次尝试朱鹮“环臂羽冠”这一动作,是在今年三月。某颁奖晚会上,她与合作二十余年的舞伴王佳俊再度表演《朱鹮》双人舞。我看了一小段便离席,因为我看到她的舞伴小心翼翼,极度紧张,为之不忍——只有了解实情、懂得舞蹈的人才能体味到朱洁静正经历着怎样的浴火重生。
我不敢说肉体的炼狱一定会带来精神升华,但朱洁静活出了自己想看到样子,这是一定的。经过这次试水,两个月后,朱洁静终于站上了“梅花奖”终评演出的舞台,她那“把自己撕开掰开”的“环臂羽冠”依然美丽,充满灵性。演出结束后,热情的观众壅堵在后台演员通道外。从呼吁“看见舞蹈”到“粉丝”队伍绵延数百米,“朱姐,回来!”的喊声此起彼伏,这一变化让朱洁静无比感怀也无比感恩,她眼噙热泪拥抱了爱她的观众。至此,我们看到,做一个有灵魂的舞者,做一个传递美的天使,不仅是朱洁静对观众的承诺,也是她未被辜负的艺术信条。
舞蹈精致而脆弱,它的精致来自于千万次淬炼,它的脆弱在于这种美稍纵即逝。舞者用极致的方式锻造出极致的艺术,今天我们要做的是,把充满理想的青年舞者推向大众,让舞蹈这朵花在大众的视野里绽放得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