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我深感荣幸。感谢李嘉诚先生和STU邀请我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人,来到这里作毕业典礼的演说;感谢在座的老师们和同学们,你们如此谦虚地愿意听听我这个中学生说话。

我是写小说的,我的工作就是把别人的故事告诉别人,然后再向别人要钱。今天面对如此隆重的毕业典礼,我想应该说说自己的故事了。

首先我说说自己阅读的故事。昨天,我有幸参加了汕头大学图书馆新馆的开幕典礼,在享受建筑的空间美感之时,在聆听李先生的肺腑之言和同学们的美妙歌声之时,我的思绪回到了1973年。

这已经是文革后期了,大量的书籍作为毒草被查抄和销毁之后,我生活的小镇图书馆重新开放,书籍少得可怜,文学类图书也就是20来种,我一个月就将它们全部读完。这样的阅读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没有读到情感,没有读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没有读到,读到的只是用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讲述阶级斗争。可是我竟然把每一部小说都认真读完了,这是因为我当时的生活比这些小说还要枯燥乏味。

可是我阅读的兴趣起来了,我开始渴望阅读,但是无书可读。我只好读起了家里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然后我发现了阅读的新大陆,就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解引人入胜,我手不释卷地读了起来。那时候是夏天,我们习惯在屋外吃晚饭。我总是很快吃完晚饭,放下碗筷后,立刻捧起《毛泽东选集》,在晚霞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邻居们赞叹不已,夸奖我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刻苦学习毛泽东思想。其实我根本没有在学习毛泽东思想,我读的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解,这些关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注解,比我们小镇图书馆里的小说有意思多了。这些注解里有故事,也有人物。

我上中学的时候,开始读到一些被称之为毒草的小说。这些逃脱了销毁命运的文学幸存者,开始在我们中间悄悄流传。我想,可能是一些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将它们小心保存了下来,然后被人们在暗地里大规模地传阅。每一本书都经过了上千个人的手,传到我这里时已经破旧不堪,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也少了十多页。我当时阅读的那些毒草小说,没有一本的模样是完整的。我不知道书名,不知道作者;不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

不知道故事的开始我还可以忍受,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实在是太痛苦了。每次读完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我都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找人打听这个故事后来的结局。

我读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也是一样的没头没尾,我不知道书名是什么,作者是谁?不知道故事的开始,也不知道故事的结束。我第一次读到了很多性描写,我读得心惊肉跳。

文革结束以后,文学回来了。那期间我买了很多外国小说,其中有一本小说《一生》,是法国作家莫伯桑的作品。有一天,我开始阅读这本《一生》。读到三分之一的篇幅时,我惊叫了起来:“原来是它!”我多年前心惊肉跳阅读的第一本没头没尾的外国小说,就是莫伯桑的《一生》。

昨天,在新图书馆的开幕典礼上,我对你们的羡慕难以言表。与此同时,在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李先生为何如此热爱教育事业,也理解了李先生为何会拥有一颗赤诚和感恩之心。

下面我要说说自己写作的故事。我是在文革期间读完小学和中学,十年里我没有好好学习。1983年我开始写小说时,认识的汉字也就是四千个左右,几年以后中国的批评家们纷纷赞扬我的语言简洁,我告诉他们:“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不多。”后来我的书在美国出版,美国的一位教授说我的中文翻译成英文以后,很像是海明威的语言,我对这位教授说:“海明威认识的英文单词肯定也不多。”

我想,每个人都有其短处。不要害怕或者掩盖自己的短处,因为从短处出发,往往会走出长处来。毛主席说过: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也会变成好事。我就是毛主席所说得坏事变成好事的那种人。

这是我的一个人生经验。另外一个经验是:有时候我在构思时觉得将要面对一部很大的作品,结果是越写越小。有时候觉得自己面对的只是一部很小的作品,结果越写越大。人生常常如此,从大处出发,越走越小;从小处出发,越走越大。

所以我在《兄弟》后记里引用了耶稣的话,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他告诉我们,“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马克思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道路可走,只有在畸岖不平小路,沿着陡峭山路不断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峰。”

你们的人生明天就要正式出发了,我祝愿你们能像耶稣所说得去找到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其实没有多长;或者像马克思所说得,不要去走平坦的大路,而是沿着畸岖不平的小路和陡峭的山路不断攀登。

然后,你们就会做到李先生所期望的——“活出你的故事。”

还是要谢谢诚哥!还有汕大!

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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