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庆威
六十五岁的周明远站在村口的石碑前,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模糊的"青石村"三个字。四十年了,这块石碑比记忆中矮了许多,字迹也被风雨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花白的头发在余晖中泛着金色,像一蓬被黄昏点燃的余火。
"周老师?是周老师吗?"
周明远转过身,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推着自行车向他走来。眯起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找出一丝熟悉的轮廓。
"老李头?"他试探着问道。
"哎呀,真是您!"老人激动地放下自行车,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伸过来,"四十年没见,您还记得我。"
两只苍老的手握在一起,周明远感觉到对方手掌上厚厚的老茧。记忆中的李铁柱还是那个精壮的小伙子,在村小学当校工时总是把校园打扫得一尘不染。
"村里变化太大了,"周明远环顾四周,"我差点认不出来路。"
"可不是嘛,"李铁柱叹了口气,"您走那年我刚结婚,现在重孙子都会跑了。"他指了指远处几栋贴着白瓷砖的三层小楼,"那儿原来是大片稻田,现在都盖成房子了。您家老宅那片地,前些年也..."
周明远摆摆手打断他:"我知道,弟弟写信告诉我了。"他抬头望向村庄上空,几缕炊烟正在暮色中升起,被夕阳镀上金边,这景象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在一起,让他喉头一紧。
"您这次回来是...?"
"看看。"周明远轻声说,目光落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就是回来看看。"
老槐树比记忆中更加粗壮了,树干上那道他们小时候刻下的划痕早已被岁月抚平。周明远走近它,手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仿佛能听见树皮下流动的时光。四十年前离开时,他二十出头,刚刚考上省城师范学院,意气风发地想要闯出一番天地。如今回来,已是两鬓斑白,妻子病逝,儿子在国外定居。
"秀芬...林秀芬还住在村里吗?"话一出口,周明远就后悔了。这个在他心底埋藏了四十年的名字,就这样轻易地溜出了嘴唇。
李铁柱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林老师啊,她老伴前年走了,现在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房子里。她女儿嫁到县城,偶尔回来看她。"
周明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和李铁柱告别后,拖着行李箱慢慢向村里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坑洼的水泥路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转过一个弯,石板桥出现在眼前。周明远停下脚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座三孔石桥比记忆中窄了许多,桥面上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发亮。他仿佛看见四十年前的自己站在桥上,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前别着大红花,全村人都来送他去上大学。母亲躲在人群后面抹眼泪,父亲则板着脸,既骄傲又担忧。
桥下的河水依然清澈,只是水量少了许多。周明远蹲下身,手指触碰冰凉的水面,涟漪荡开,水中的倒影碎成一片。他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明远,别玩水!"那是夏天,母亲在河边浣衣,棒槌敲打在衣服上的闷响与流水声交织在一起。父亲从田里回来,背上的镰刀闪着寒光,汗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爸,妈,我回来了。"周明远对着河水轻声说,声音哽在喉咙里。
暮色渐浓,周明远在村里唯一的小旅馆安顿下来。老板娘是外村嫁过来的,不认识他,热情地介绍着村里的变化。他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一直望向窗外。放下行李后,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像一枚熟透的柿子坠落在远山的怀抱里。槐树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他,灰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周明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双腿像生了根一般无法移动。
那人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转过身来。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林秀芬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即使在暮色中也闪烁着温柔的光。她穿着朴素的灰色外套,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露出几根葱的绿色尖端。
"明远?"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真的是你吗?"
周明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四十年的光阴在这一瞬间坍缩成无物,他又是那个在槐树下等她放学的少年,而她依然是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
"我听铁柱说你回来了,"林秀芬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想着...想着你可能来这里。"
"我..."周明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回来看看。"
他们之间隔着五步的距离,却像是横亘着四十年的时光长河。晚风拂过槐树,几片枯叶飘落下来,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你...吃饭了吗?"林秀芬问,语气中带着熟悉的关切,"我刚从菜园回来,家里还有些腊肉..."
周明远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简单的对话太过熟悉,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四十年前,每次他送她回家,她总会这样问:"明远,吃饭了吗?我妈今天做了红烧肉..."
"还没,"他小声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林秀芬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有什么麻烦的,走吧。"
他们并肩走在村中的小路上,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却时不时因为路窄而手臂相碰。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像电流般传遍周明远全身。路过的村民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奇怪的组合,有人认出了周明远,远远地打招呼。
林秀芬的家是一栋翻新过的老房子,门前种着几株月季,在暮色中依然开得热烈。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堆着整齐的柴火。
"随便坐,"她放下菜篮子,"我去生火做饭。"
周明远站在堂屋里,目光扫过墙上的照片。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张全家福,年轻的林秀芬和丈夫中间站着一个小女孩。他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急忙移开视线。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林秀芬轻轻的哼唱声。那是一首古老的民谣,他们年轻时常常一起唱的。周明远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
歌声戛然而止。林秀芬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锅铲,眼睛亮得惊人:"你还记得?"
"记得,"周明远轻声说,"都记得。"
晚餐很简单:腊肉炒蒜苗、清炒时蔬、一碗蛋花汤。林秀芬抱歉地说没准备什么好菜,周明远却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带着故乡的味道。他们聊着这些年的经历,小心地避开那些痛苦的回忆——他的丧妻之痛,她的丧夫之殇。
"你女儿...?"周明远问。
"在县医院当护士,"林秀芬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有个五岁的儿子,调皮得很。"她顿了顿,"你呢?"
"儿子在美国,搞计算机的,去年刚结婚。"周明远笑了笑,"找了个美国姑娘,可能不会回国了。"
夜色渐深,煤油灯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周明远发现自己正盯着林秀芬的手看——那双手曾经白皙纤细,如今粗糙布满皱纹,却依然灵活地穿梭于碗筷之间。他突然想起大学第一年寒假回来,听说她嫁给了村支书的儿子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现在想来,那不过是青春的一场阵痛,比起后来生活中的种种磨难,简直不值一提。
"你...打算在村里住多久?"林秀芬收拾着碗筷,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明远望向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可能...一阵子吧。"他犹豫了一下,"旅馆不太舒服,我想...也许可以租个房子住。"
林秀芬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擦拭桌子:"村东头王婶家的老屋空着,她跟儿子去省城了。我可以帮你问问。"
"谢谢。"周明远说。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送他到门口时,林秀芬突然说:"明天...明天我要去给老陈上坟,你要一起吗?"
周明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陈"是她的丈夫。他点点头:"好。"
月光下,林秀芬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周明远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拥抱她,就像四十年前那个雨夜,在他们决定分手之前那样。但他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晚安,秀芬。"
"晚安,明远。"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走在回旅馆的路上,周明远抬头望向满天繁星。四十年前离开时,他以为自己的未来在远方;如今回来才明白,有些东西从未改变,就像这亘古不变的星空,就像老槐树下那个等待他的身影。
他想起黄昏时看到的自己的白发,在夕阳中如同余火般闪烁。也许,人生就像一天的时光,而此刻,正是黄昏与黑夜交替的时刻。在这余晖中,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复苏,有些情感从未真正熄灭。
周明远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林秀芬家所在的方向。窗户还亮着灯,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窗前。他举起手挥了挥,不确定对方是否能看见。
明天,他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