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初春的湖南乡下,王淑兰裹紧了打着补丁的棉袄,站在土屋前望着女儿女婿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
"娘,北京可比咱这儿冷多了,您把这件新棉袄带上吧。"女儿捧着一件藏青色棉袄走过来,眼里闪着泪光。
王淑兰粗糙的手抚过棉袄细密的针脚,摇摇头:"傻丫头,娘去见你大伯,穿那么新做什么?"她转身从樟木箱底取出个布包,"倒是这个,得带上。"
中南海的夜晚静得出奇。王淑兰跟着警卫穿过回廊时,腿脚都在打颤。忽然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四嫂来了么?"
朱红大门里走出个高大的身影,中山装的领口还沾着墨渍。王淑兰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润...主席..."
毛泽东大步上前握住她粗糙的双手:"什么主席。"他仔细端详着老人家的面容,突然红了眼眶,"四嫂,你头发都白透了。"
夜深了,警卫第三次来催。毛泽东执意要送王淑兰出门,亲手给她系紧围巾。
01
1921年的春节,韶山冲飘着细雪。毛泽民蹲在灶房门口,用粗糙的手指蘸着唾沫翻看账本,纸页哗啦作响。王淑兰端着热气腾腾的姜茶走来,见他眉头紧锁,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大过节的,别把晦气往家里带。"
"哥要回来了。"毛泽民抬头,灶火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得把账目理清楚。"他忽然压低声音,"去年给爹娘办后事,卖了西头两亩水田..."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熟悉的湘潭口音:"好香的腊肉味!"毛泽东披着满身雪花迈进门槛,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毛泽覃。王淑兰忙用围裙擦手迎上去:"三弟可算回来了!开慧怎么没..."
"在板仓陪她母亲。"毛泽东摘下眼镜擦拭水雾,忽然瞥见桌上摊开的账本,笑容淡了几分,"大过年的,看这些做什么?"
正月初八的夜晚,炭盆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毛泽民郑重其事地翻开账册:"三哥,自你外出求学这十年,家里添置了十五亩水田,去年收租谷..."
"莫念了。"毛泽东突然伸手按住账本。火光照亮他指间的墨渍,那是白天给乡亲们写春联沾上的。他转向正在纳鞋底的王淑兰:"四嫂,这些年你手上生了多少茧子?"
王淑兰一愣,下意识把手往袖子里缩:"庄稼人哪有不生茧的..."
"我在长沙收到娘病重的信,赶回来时..."毛泽东的声音突然哽住,"看见四嫂跪在灶前熬药,裤脚全是泥巴印子。"他猛地站起身,账本哗啦掉进炭盆,火苗倏地蹿高。
毛泽民慌忙去抢,却被弟弟毛泽覃拦住。少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你忘啦?三哥最讨厌这些田契账本。"
"正是这话!"毛泽东一脚将炭盆踢得火星四溅,"爹娘在世时,我们家连佃户都算不上。如今倒好,学着那些土豪放起债来了!"他抓起烧焦的账本残页,"四弟,你白天拨算盘,夜里数铜钱,可还记得小时候我教你念的'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王淑兰的针线箩筐突然翻倒在地。她望着三个争执的男人,想起夭折的第三个孩子——那日她正在地里收租,等赶回家时,孩子已经浑身冰凉。
"润之说得对。"她突然出声,惊得毛泽民手里的茶碗一晃,"上个月东头李婶交不起租,把幺女抵给了赵老爷家..."话没说完,眼泪就砸在未做完的布鞋上。
屋里静得可怕。毛泽东弯腰拾起王淑兰的顶针。
02
第二天一早,毛泽民蹲在堂屋门槛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卷起的边角。王淑兰端着簸箕从灶房出来,看见丈夫这副模样,簸箕里的秕谷簌簌抖落了几粒。
"当家的,"她拿围裙擦了擦手,"昨儿说的话,你琢磨透了没?"
毛泽民抬头,屋檐滴水在他脚边砸出个小泥坑:"他说要把田产都散了。"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地底传上来,"可这些是我们一锄头一锄头..."
正说着,毛泽东拎着个蓝布包袱从厢房出来,包袱皮上还沾着新鲜的墨迹。他蹲到弟弟身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尝尝,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
辛辣的香气在院子里弥漫开来。毛泽民接过豆腐,却盯着兄长中指上那个永远洗不净的墨渍发呆。记得小时候,就是这个手指蘸着清水,在青石板上教他写"天下为公"四个字。
毛泽东突然指向远处正在刨地的老佃户,"张老汉家三个儿子,有两个饿死在光绪三十四年。"
王淑兰手里的簸箕突然倾斜,金黄的谷粒瀑布般泻在地上。她想起去年冬至,自己偷偷给佃户刘家送去的半袋糙米——那天夜里,她夭折的小女儿在梦中喊饿。
毛泽民猛地站起来,账本啪嗒掉进泥水里:"可这些田产是爹娘..."
"爹娘要是知道,"毛泽东轻轻掸去弟弟肩头的稻草,"他们的田租逼得李寡妇上吊,夜里能合眼吗?"他忽然从包袱里抽出本油印册子,"四嫂,你认得的字多,看看这个。"
王淑兰接过册子,封面上《共产党宣言》四个字被雨水洇开了边。她翻开第一页,阳光突然穿过云层,照在"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那一行字上。
"当家的,"她突然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二个崽走的时候,你说要是请得起长沙的洋大夫..."
毛泽民浑身一颤。那天暴雨如注,他抱着孩子跑到湘潭码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班渡轮消失在雨幕里。
三天后的清晨,毛家前挤满了人。毛泽民站在磨盘上,嗓门比当年吆喝卖稻时还洪亮:"乡亲们!东头的三亩水田给张家,西坡的旱地归刘家..."王淑兰抱着个樟木箱子,给每个上前的人发地契,发完就用衣角擦擦箱子——那是她当年的嫁妆。
"毛家媳妇疯了吧?"人群里有个老婆子嘀咕,"连过年腌的腊肉都分给五保户了。"
王淑兰听见了,反而笑起来。她摸出最后一块腊肉塞给老人:"婶子,尝尝我熏的,放了橘皮。"阳光照在她褪色的头绳上,那根洋发卡早被她换成了三斤盐巴,悄悄塞给了村头坐月子的媳妇。
当夕阳染红屋檐时,毛泽东倚着光秃秃的粮仓抽烟。毛泽民走过来,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铜锁——这是老宅最后一件值钱物件了。
"他忽然红了眼眶,"我和淑兰...真的能跟上你吗?"
毛泽东没说话,只是把烟杆递过去。兄弟俩就着同一锅烟丝吞云吐雾,恍惚又回到少年时躲在谷堆后偷抽旱烟的日子。王淑兰在灶房哼着小调烧晚饭,锅铲刮铁锅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那天夜里,韶山冲的狗叫得特别欢。有人说看见毛家三兄弟提着灯笼在田埂上走了一宿,灯笼照过的水田里,来年的稻穗会特别饱满。也有人说,其实他们是在丈量土地——不过这次,是要把整片山河都量进心里去。
03
毛泽民背着行囊站在自家门前,望着妻子王淑兰隆起的腹部,喉头滚动了几下。
"淑兰,这次组织上调我去广州,怕是..."毛泽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囊带子。那行囊还是两年前离家时带的,补丁摞着补丁。
王淑兰正在灶台边舀水,闻言手腕一颤,木瓢碰在缸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没回头,只是把瓢里的水慢慢倒进锅里:"我晓得。上回你从长沙捎来的信,开慧妹子都念给我听了。"
毛泽民望着妻子单薄的背影。记得四年前离家那日,邻居李婶看见他往船上搬柴火,拍着大腿笑他:"泽民啊,去省城还带这些?"他当时笑着应道:"反正租了船,多带些,在长沙能省则省。"如今想来,那竟是最后一段闲适时光。
"组织上建议..."毛泽民声音发涩,"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们最好...解除夫妻关系。"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了个火星。王淑兰终于转过身来,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手里还攥着抹布,指节泛白:"去年开慧教我做鞋垫时说过,革命者的家书要藏在鞋底里。"她忽然笑了笑,"我纳了二十双鞋垫,都藏在米缸底下。"
毛泽民眼眶一热。他想起在长沙那会儿,每次有同志来家里开会,淑兰总是默默添茶倒水。有天深夜,他看见妻子就着油灯,一笔一划地抄写《湘江评论》。
"三伢子我会带好。"王淑兰走到门边,从晾衣竿上取下件半干的褂子,"这衣裳你带上,广州潮。"她的手在丈夫衣领上停顿了一下,"等孩子出生,我教他认字,就照你大哥编的《农民识字课》教。"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毛泽民突然抓住妻子的手,那手心里有常年劳作的茧子:"等革命成功了..."
"我晓得。"王淑兰轻轻抽出手,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你上次留的银元,我换了铜板,够买半年的盐。"她顿了顿,"你...快走吧,再晚赶不上渡船了。"
毛泽民深深望了眼妻子,又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转身走进晨曦中。王淑兰扶着门框,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消失在田埂尽头。灶上的水开了,白气顶着锅盖"噗噗"作响,像极了那年冬天,他们在长沙租住的小屋里,同志们讨论时激昂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