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雁门关外的文化热土山西大同,见证了中国文学界两位标志性人物——茅奖得主、《尘埃落定》作者阿来与“华语科幻第一人”、《三体》作者刘慈欣的重逢。

在由番茄小说主办、阿来书房承办的“番茄十二日谈”暨“番茄小说全民阅读月大同站”主题活动上,刘慈欣与阿来、科幻新浪潮代表型作家陈楸帆等人展开了一场跨越文学次元的深度对话。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在现场全程聆听并在作家们对谈之后,专访到刘慈欣。

自《三体》问世至今多年,刘慈欣接受过不计其数的采访,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也多次参与。不管是前些年作为圈内实力派科幻作家,还是后来出圈成为华语科幻扛鼎者,他的态度始终如一:诚恳对待,沉稳平和,回答问题会不时停下来陷入思考和斟酌之中。他的回答总是思路新奇又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给人启发。在他身上,技术与艺术,理性与感性,有一个很妙的融合,彰显出闪闪发光的强大内核。


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刘慈欣(2025年4月)

人物小档案

刘慈欣

连续八年获得中国科幻文学最高奖“银河奖”。《三体》获第73届世界科幻文学最高奖“雨果奖”。被公认为中国科幻文学“里程碑式人物”,业界赞誉他“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提升至世界高度”。2025年2月,在山西省作协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刘慈欣连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

“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未来抱有希望”

封面新闻:您在分享当中经常会提到像康德的“物自体”“不可知”等概念。看得出来,你对哲学有很大兴趣。你如何看待哲学与科幻的关系?

刘慈欣:其实我以前说过,与科学相比,在知识结构上,哲学更像科幻小说,或者说距离科幻更近一些。因为在科学的世界观中,世界图像只有一个。但是哲学不一样,一个哲学家就有一个世界图像,而且这些世界图像是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假如有一个外部宇宙的观察家来跟这些哲学家对话,简直很难相信他们谈的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宇宙。这一点和科幻小说十分相像。还有哲学上的“不可知论”真的很像科幻。

封面新闻:在你看来,人类认知能力的边界在哪里?

刘慈欣:人脑有生物性的物质基础,它的运转遵循自然规律。你要说到它的边界,我确实想象不出来。最近我看过一本书叫《眼见为虚》,或者叫《现实不似你所见》。书中举了一个例子说,你看电脑桌面上面有个Word 文件图标,一个蓝色四方块,这是我们看到的现实世界。但Word 文件是那个东西吗?它不是那个东西。它后面是什么东西?它后面是一层一层的符号、字符,字符下面是0和1的数字,再往下面是硬件。这些是你看不到的。我们人类思维认识自然,很可能也有这么一个一个层次。这个问题,如果你要深究,这真是一下午都说不清,这是一个很深的哲学问题。

封面新闻:你对人类认知能力边界的突破,是持一个怎样的态度,偏乐观还是悲观一点?

刘慈欣: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对未来抱有希望。但这中间肯定是要经过相当曲折的过程的。哲学家康德说,我们与“物自体”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这种观点听起来,是有点让人绝望。最近我又想到,或许有一种存在可以做到这种突破。那就是现在的人工智能。或许它会大大超过人脑的智力。当然,现在人工智能的水平离我说的这个境界,还很遥远。

封面新闻:AI在科幻写作领域表现不俗。对于那些刚刚开始科幻创作的年轻作家,该如何应对,或者如何与它们合作?对此你有怎样的建议?

刘慈欣:我不但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反而想向年轻人征询建议。因为我也在同样的困境之中。我能想到的一点是,哪怕你能够利用AI工具写作,用得很好,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作为作者,作为一个发挥想象力去“创造”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现在的身份已经完全变了,而且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封面新闻:你一直很关切宇宙的尽头等这种宏大问题,对遥远未来的向往。坦白说,这种宇宙级的关怀,在其他人那里容易在现实生活的压力下慢慢消磨掉。为什么你会一直能保持下来?

刘慈欣:我一直保持,没有消减,具体是为什么我也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还因为我是一个科幻迷。

封面新闻:你说你暂时写不出来让你自己激动的作品。那在阅读方面,有没有让你特别激动的作品?

刘慈欣:很遗憾地说,不管是看科幻电影,还是看科幻小说,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遇到一部真的让我激动的科幻作品了。这可能是跟我本人我年纪大了看过的好作品太多了不容易激动有关,但也很可能是缺失没有让人激动的科幻作品让我遇到。我也不确定是哪一种可能。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总之是很长时间就没有了。此外,我还发现,近几年在国内出现的两个最有影响力的科幻长篇,《我们在南京》《造神年代》都是网文。


刘慈欣

“现在写科幻,更像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扬帆起航”

封面新闻:你如何看待科幻的未来?

刘慈欣:这需要分开两个领域来看。科幻作为叙事文学的未来,我觉得并不明朗。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世界很多地方,科幻文学都处于一种衰落的状态。首先我觉得,科幻的神奇感变弱了。因为科幻里面的东西,很快会变成现实,就会变得很平淡。而且,现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又让文学的命运变得更加不可测。未来很可能出现这种状况:我想看部长篇了,就对AI说,我要什么人物、什么题材、什么风格,然后它可能50秒就给你出一篇。你看风格不对,让它换一个,等50秒之后又出来一篇。如果我想看一部电影,可能等个十分钟,人工智能就制作出一部大片。假如这种时代到来的话,还有多人愿意看书呢?我现在没办法想象。现在写科幻小说,更像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扬帆起航。另外一方面,科幻文化也正在从文字这个媒介渐渐转变为影像等多媒介表现。科幻影视发展很快,它一方面可以从科幻文学中寻找故事资源,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原创剧本出现。我对科幻影视很有信心,认为它有远大的发展前途。

封面新闻:作为一个用文字写作的科幻小说家,你对科幻影视抱有如此大的兴趣和信心。为什么对影视如此看重?

刘慈欣:大家都看得到,图像视频媒体,本来它的受众就很多,这是一个基本事实。另一方面,相对于文字来说,科幻它更适合用图像来表现。有些科幻设想,文字很难描述出来,但一个画面就能很好表现出来了。画面和人的想象力并不矛盾。文字能够激发想象,也是因为你之前有了经验,有想象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个经验作为基础,给你出来一堆文字,你也想象不出任何东西。比如科幻小说中写到,一艘飞船飞过去了。你让对方想象那艘飞船,肯定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个图像经验有关系。但是电影里面那个飞船一出来,你就很震撼。


刘慈欣给读者签名

“往往觉得很难实现的科幻想法,最后最有可能变成现实”

封面新闻:阿来说,科幻其实是更深地面对我们当下的困境,而且比普通人更有忧患意识。好的科幻小说虽然是幻想的产物或者跟未来相关,但同时也有很强的现实感。在你的小说里就能看到这种现实主义关怀的东西。从《乡村教师》到《三体》都是如此。你怎么看待科幻与现实的关系?

刘慈欣:科幻无非是把现实的人放到非现实的环境中间所进行的一个思想实验。科幻中的人都是现实中的人。科幻写的是未来世界,但写的人并不是未来的人。因为你并不了解未来的人的思维、行为方式。不管你是写银河的尽头还是在一万年后,科幻里的人都是现实的人。这种差距,你可以想象一下,石器时代的人如何理解我们。就算写的是外星人,其实本质上还是基于现实中的人性。只要你是基于科学的想象,不管你想象得多么疯狂,多么远离常识,多么空灵,你肯定和现实是有着很紧密的一个联系的,因为科学是从现实中来的,它是从现实中发现的宇宙规律、自然规律。

封面新闻:有人提到,科幻虽然说一直是我们的想象,但是近十年来我们都是将科幻的内容一点点变成现实,这一点表现出了人类的想象力与智慧。对此你怎么看?

刘慈欣:其实按科幻小说家的习惯来说,我们更倾向于去写那些很难实现的那些想法,而不是说去写那些大家都认为很容易实现的想法。正是那种包括我们写的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很难实现的科幻想法,往往最有可能变成现实。当然,虽然也没有人承认说这个实现有科幻作家的什么贡献或者功劳,但是我们还是能体会到那种满足感。

封面新闻:《三体》之后,虽然你一直没有写出让自己激动的作品。但其实你一直在写,对吗?

刘慈欣:对。我在写,一直在尝试。我还会继续努力尝试下去,耐心等待灵感的降临。虽然努力和耐心不一定能带来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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