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05/13
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
翻开传统文学史,满眼是士大夫的诗酒唱和、文人的雅集题跋,却很少有人记得:在朝堂与书斋之外,市井街巷里流淌着另一种鲜活的语言。
冯梦龙编选的《挂枝儿 山歌 夹竹桃:民歌三种》,正是一把打开古代民间世界的钥匙 —— 当文人忙着在纸面上堆砌典故时,这位明朝文学家蹲在茶楼酒肆,把贩夫走卒的情歌、绣娘船妇的私语、甚至青楼女子的嗔骂,都收进了这部 “不正经” 的典籍。
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 “经典”,却让我们看见古代中国最真实的呼吸:那些被正史遗忘的爱恨情仇,在民歌的字里行间,永远带着体温。
01
冯梦龙的叛逆:
当文学家成为 “民间书记员”
在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明朝,冯梦龙的行为堪称离经叛道。
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文人,科举之路坎坷,却在民间文学中找到了真正的使命。他穿梭于苏州的勾栏瓦舍,听卖油郎唱 “俏冤家,人面前瞧奴怎地”(《挂枝儿・咳嗽》),看织锦女绣 “姐儿窗下绣鸳鸯,薄福样郎君摇船正出浜”(《山歌・看・又》),将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 “俚语” 汇编成集,还在《叙山歌》里公然宣称:“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 当文人还在为 “雅俗之辨” 争论时,他早已明白:真正的文学,从来都生长在普通人的生活里。
这种叛逆,本质上是对 “真实” 的捍卫。明朝中后期,礼教对人性的压抑达到顶峰,而民歌却如一股清流,直白地书写着 “兴来时,正遇我乖亲过”(《挂枝儿・性急》)的炽烈,“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挂枝儿・搂抱》)的坦诚。冯梦龙用编选行为宣告:相较于文人的 “假诗文”,民间的 “真山歌” 才是时代的镜像,照见被士大夫忽略的真实人间。
02
三种民歌
是三部活的古代社会纪录片
更是三幅市井生活的生动画卷
●《挂枝儿》——流动的市井情感博物馆
作为明代风靡南北的 “时调小曲”,《挂枝儿》堪称古代版 “社会情绪记录仪”。
这里有小商贩的爱情:“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挂枝儿・耐心》),将相思之苦比作日常劳作的工具,贴切得让人惊心。
有底层女性的呐喊:“俏娘儿指定了杜康骂。你因何造下酒,醉倒我冤家。”(《挂枝儿・骂杜康》),借酒骂情,泼辣中带着无奈。
甚至有对礼教的调侃:“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挂枝儿・虚名・又》),用俗语讽刺虚名的无用,比文人的隐喻更锋利。
这些小曲的魅力,在于 “俗而不鄙”。比如《挂枝儿・私窥》中 “是谁人把奴的窗来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短短几句,勾勒出青年男女隔着破窗的暧昧,没有华丽辞藻,却比任何诗词都更贴近人性。冯梦龙曾说民歌是 “民间性情之响”,在《挂枝儿》里,我们听见的正是市井百姓最本真的心跳。
●《山歌》——吴地水乡的方言活化石
如果说《挂枝儿》是全国流通的 “普通话” 情歌,《山歌》则是带着吴侬软语的地域文化密码。作为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冯梦龙对吴歌情有独钟,收录的山歌中,方言俚语俯拾皆是:
“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咬住子情郎呜呜能”(《山歌・姐儿生得》)中的 “姐儿”“情郎”,自带软糯的吴语腔调;“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当”(《山歌・偷》)里的 “弗”“奴”,活画出吴地女子的泼辣果敢。
这些民歌不仅是爱情的载体,更是吴地民俗的活化石。《卷六咏物四句》里的 “粽子”“墨斗”“睡鞋”,记录了江南的物产与手工艺;《卷八私情长歌》中的 “丢砖头”“船”“蒸笼”,勾勒出水乡的生活场景。在《山歌》中,我们看见的不只是爱情,更是一幅明代江南的市井百景图。
●《夹竹桃》——文人与民间的奇妙对话
与前两种民歌的 “野生” 不同,《夹竹桃》是冯梦龙的文人创作,但并未脱离民间土壤。他采用 “顶针”体,每首八句,首二句七言,中间四句是四言,末二句又是七言。四字句瘦瘠,仿佛竹叶,七字句丰腴,好像盛开的桃花,把四句四字句夹在四句七字句当中,就像夹竹桃似的,其曲调名即由此而起。
更妙的是每首末句与下首首句接龙,如 “赛过新兴银绞丝” 接 “丝丝绿柳映窗前”,构成环环相扣的文字游戏。
这种创作既是对民间山歌的模仿,也是文人的再创造。比如《将谓偷闲》“梅香不识奴心苦,将谓偷闲学少年”,化用古诗却写尽青春懵懂;《月移花影》中“我还排遣得去,当得起个月移花影上栏杆”,将文人的雅致与民间的活泼融为一体。恰似文人与民间的对话,雅俗之间,竟生出别样的诗意。
03
除此之外
在这些民歌里还隐藏着
被正史遮蔽的真实
●女性视角的突围与觉醒
在传统典籍中,女性常以 “贤良”“贞节” 的符号存在,而民歌却还原了她们作为 “人” 的真实面貌。《挂枝儿・想部》里,女子会因相思 “打丫头”,展现被压抑的情绪;《山歌・卷二》中的姑娘直言 “结识私情隔条街,又抢米了又担柴。朝担暮担担弗了,一性搬来合子家”,将爱情与生存并论,毫无矫饰;甚至有女子敢大声宣告:“只要我爱他,那要他爱我。我爱我受用,他爱受用我”,直白的欲求,撕开了礼教对女性的规训。
这些文字也证明,古代民间女性并非被动的接受者,她们会主动追求爱情:“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他也不推辞”(《挂枝儿・调情》);会勇敢承担后果:“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山歌・偷》)。民歌为我们保存了女性在历史中的另一种声音,让被正史边缘化的她们,在文字中重新站立。
●市井社会的欲望与真实
正统文化强调 “存天理灭人欲”,而民歌却坦然拥抱人性的多元。例如,毫不避讳对身体接触的渴望:“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挂枝儿・搂抱》);《山歌・杂歌四句》记录市井的诙谐与讽刺:“和尚相打光打光,师姑相打扯胸膛。”(《山歌・两郎》),嘲讽得毫不留情;甚至有对性的直白描写,虽被视为 “俚俗”,却真实反映了古代社会的多元欲望。
这种对欲望的正视,恰恰是民间文化的生命力所在。当文人在纸面上构建道德乌托邦时,市井百姓用民歌告诉我们“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正是这些 “不登大雅之堂” 的欲望,构成了真实的生活。
●文学传统的另一条河流
中国文学史上,雅与俗的分野由来已久,但冯梦龙证明,俗文学从未缺席。 “顶针”“白描”“比兴”“方言”等,共同构成着中国文学的民间传统。这些手法影响了后世的小说、戏曲,甚至文人创作 ——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入民歌俗曲,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化用民间故事,都可见这条河流的深远影响。
这些民歌为研究明清社会风习乃至中国俗文学提供了重要资料。它们不仅是文学作品,更是文化基因的载体,让我们看见:所谓 “正统” 之外,还有无数鲜活的支流,共同汇成了中国文学的汪洋。
读《民歌三种》,常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挂枝儿》里 “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 的焦急,与现代人等恋人回复消息的心情并无二致;《山歌》中 “郎有心,姐有心,思量无处结同心” 的直白,比任何时代的情话都更动人心魄;《夹竹桃》里 “今夜介个样天光弗用行灯火,却教明月送将来” 的浪漫,让我们看见文人与民间共享的审美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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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龙曾说:“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 这些民歌的价值,早已超越了文学本身 —— 它们是古代中国的 “社会心电图”,记录着普通人的爱与痛、欲与真。当我们厌倦了史书的宏大叙事,不妨翻开这本书,听听绣娘的私语、船工的小调、市井男女的笑骂,在这些带着烟火气的文字里,遇见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古代中国。
毕竟,真正的历史,从来不在史官的笔下,而在普通人的歌声里。冯梦龙帮我们把这些歌声封存,如今,轮到我们打开这份跨越时空的礼物,聆听古代中国的另一种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