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诒徵是开拓和发展南高史学的关键人物,他早年的学习环境及其获得史地知识的由来,对于南高史学特色的形成,是有一定影响的。作为东南方学术界的代表,柳氏与执教于清华大学国学院的陈寅恪并列,时人誉为“南柳北陈”,这位南高“精神领袖”的生平和学术是有必要首先加以讨论的。
一、早年接受中国传统学术熏陶时期(1880—1900)
柳诒徵生长在一个重视礼学及孝道的塾师家庭。五六岁时,其母口授唐人五七律。稍长口授四子书、五经、《孝经》、《周官》及《尔雅》等古文诸书。母亲令其天天背诵,逐日念书,书不背完,不能吃饭。与母相依,及得到乡邻接济生活,培养了他孝敬母亲、仁爱乡里的品德,长大后自号“劬堂”,就是不忘幼孤家贫,母教成才、终身自励的意思。母亲教课时,经常指出“为学之道,在明德”,故诒徵受母教的启发,以为“做诗做文不可好发牢骚,专说苦话,以及攻讦他人,触犯忌讳等等。所以平生谨守范围,固不屑以诗文为干谒谀谄之具,亦不敢用为玩世骂人之武器”,吾家“习于家庭礼法,亦从先妣舅妗后,承事惟谨”,因受其母的教导,柳诒徵由是孕育了以提倡道德教化为己任的思想。
除了母亲为柳诒徵提供了学术知识的来源,柳氏也受赵申甫及其父亲一位学生兼舅父陈庆年(1863—1929)所影响。在陈氏的教导下,柳氏由治经学转向治史学及注意通史研究。
在1898年之前,柳氏主要受母亲及外祖父的教导,并读书于镇江培风书院,治学以经书、骈文为主。乃至1899年,他结交赵申甫及陈庆年,治学自此转向史学。柳诒徵在《我的自述》中强调他在廿岁前后,“最得此二先生之力”,陈庆年听说他很好学,时常找他去谈论,他因而“得到许多讲学问的门径”。赵申甫是陈庆年的朋友,镇江人,因柳氏家贫,便常借家中藏书给柳氏,并经常与柳氏谈及镇江掌故,以及清朝学者的事迹,柳氏日后注意整理乡邦文献,与赵氏的教导也有关系。陈庆年为镇江丹徒县(今镇江市丹徒区)人,早年毕业于江阴南菁书院,长于史学,主要研究法制史、兵制史及地理学。他继承了清代考据学的研究风气,主张经学在礼学,认为实践礼学是重建秩序的工具,又宗浙东学者,言性命必折中于史,但处于清末这个列强入侵的时势下,陈氏认为士子应多注意研究通贯历代的史学,明了历代变化的原则,从而掌握治世的方略。他说,“汉儒欲救治经之弊,非玩经文存大体,求通今致用,宜取史学,如其事有关鉴戒宜少下己意为之发明,广取历代通事,观无涯涘”,所以他曾撰《兵法史略学》,并辅佐江苏巡抚端方,任幕府僚佐。陈氏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再次强调只考证文字的治经学方法,不足以处变列强入侵的时势,求通今必要提倡研治通史,以求通达古今,教员也可利用中国文明发达的历史知识,以振奋民心,增强民族自尊心,“以史教天下,即以疏通知远教天下”,“教育指归,至令人爱国而极矣,然爱国之理必先由于知国,盖治历史者之多少,验爱国心之多少”,“观通百代,处变时方”。为此,他也非常重视乡土的历史地理教材,认为“以仁爱乡土思想,而仁爱一县以渐被于全国”,《兵法史略学》一书就是在“通今致用,史学所急”的思想下写出来的,此书更成为晚清学堂兵学一科的教科书。陈庆年曾劝柳氏:“今世欲以辞章出人头地,曳曳乎难矣。曷至力经史根柢之学乎?”而柳氏也承认“陈善余(庆年)最深于史学,劝我(柳诒徵)不要专攻词章,因此我也就不大很做诗和骈文。陈(庆年)的志愿是讲学不做官,我也就只愿讲学不做官”,由此可见柳氏受陈庆年的经世思想和言论影响之深。
二、兼习中外史地知识时期(1901—1906)
1901年至1906年,为柳氏学习中西方知识的主要阶段。1901年,诒徵二十一岁,因陈庆年命录其骈散文十余篇,转交给任江楚编译局总纂的缪荃孙,诒徵的文章受到缪氏称许,故被缪氏任命为此局编纂,至1907年止。江南图书馆藏书除了中国史著作,在“史部”中,以收藏研究日本历史的书籍为大宗,共七十九种;其次为美国史,共十九种。由是柳诒徵不独因钻研馆藏那珂通世撰《支那通史》(此书以中文著述),而终成《历代史略》;更在任职编译局期间,阅读编译局及江南图书馆中所藏有关中国历史、日本史、东南亚史的典籍,而有一系列有关中国史地、东南亚历史与文化的研究成果。
缪荃孙间接推动了柳氏对教育事业的注意。1901年,清政府宣布推行教育改革,同年12月,令缪荃孙与徐乃昌赴日本考察学务,次年1月,柳诒徵随缪荃孙等人,游日本横滨、大阪、神户及西京各地,尤考察日本的学校建制、课程改革、教材编写。柳氏在日本逗留至3月返国,其间他得知日本推行的教育制度与国家强大甚有关系,故立志以启导民智为己任。后来他接纳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宜先办小学和高等师范”的建议,于1902年7月与友人陶逊、陈义在南京创办思益小学堂,自任国文、历史、伦理、书法科教习。所以,随缪荃孙前往日本考察,使柳氏对教育事业的志趣大大提高。
此外,缪氏刻书及撰述,亦推动了柳诒徵撰述方志及研究地方史的兴趣的发展。缪氏曾参加《顺天府志》《湖北通志》《常州府志》及《江阴县续志》的编撰工作。柳诒徵也承认保存地方文献的思想,得自缪荃孙的启导,从中得到许多整理地方文献的门径。
三、从事教研工作及主持国学图书馆时期(1906—1937)
柳诒徵在此阶段致力于教育工作及学术研究,这对南高史学的发展尤为重要。1906年至1907年,柳氏以江楚编译局分纂的职位,兼任思益小学堂、江南高等学堂及江南高中两等商业学堂教习,开始参与教育工作。至1908年,两江师范监督李瑞清聘请柳氏任该校历史学门教员。两江师范的前身是1902年成立的三江师范学堂,这亦是日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前身,而校址即今天南京的东南大学。柳诒徵自1908年起执教于两江师范学堂,由是与师范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
1911年武昌起义后,各省纷纷独立,镇江也于11月宣布独立,驻江宁第九镇统制徐绍桢(1861—1936)亦宣布起义,进攻南京城,终取得胜利,却使两江师范大受破坏,校园设施遭到破坏,师生也未能上课。自1911年至1914年,柳诒徵也因南京战乱及学校受到破坏而避居镇江;1915年他回到南京,应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江谦之聘,任国文、历史部教员。江谦早于柳氏执教两江师范时,已欣赏柳氏行谊,自1915年任南高校长后,网罗人才,邀请柳氏任教其中。江谦更确立了师范教育的办学宗旨,并以南高作为东南地区教育学术发展的中心。
1918年郭秉文(1880—1969)继任南高校长,于1919年秋把国文史地部改名为文史地部,并于1920年推行专科发展方向,史学系、地学系由是成立。而柳诒徵也于1920年后成为史学部专任教授,柳氏借此学术机构以传播史学知识,并培训学生从事史学专科的教研工作。自1919年五四运动后,南高聘请了一群曾留学美国的学者执教文史地部,这些学者——如哲学部主任刘伯明,外文部教员吴宓、梅光迪。柳氏与吴、梅、刘氏更认为南高是一群反对过于激烈地批判传统文化,致力弘扬传统学术文化的“同志”的聚居之地。他们也因反对以胡适、陈独秀等人为首的激烈批判传统文化的言论,被视为“保守”的、“反新文化运动”的学者。
柳氏极力倡导学术研究,担任南高史地学部学生举办的“史地研究会”指导员,1921年与学生张其昀、缪凤林、陈训慈等人创办《史地学报》;又与吴宓、梅光迪及刘伯明组织学衡社,出版《学衡》杂志。柳氏又为这些学术刊物撰写序或弁言,尤其是在《史地学报》上撰写的序,标举出了“史地通轨”的研究方向,及借学术研究以阐明中国文化的治学精神,这些研究特色均成为南高学生从事史学研究的指导方向。1923年南高改名为国立东南大学,确立“师范教育专业”,特重教学、研究与教育事业相结合的发展方向,东大由是积极推动学术研究的风气。柳诒徵执教史学系,并开设中国文化史、东亚各国史、中国通史等科目,他要求学生读原著,记心得,撰写笔记,对学生的笔记,均能逐字眉批。顾颉刚在1924年发表论文讨论传说中的禹帝,认为其本是古代的“虫”,怀疑古代圣君贤相均是后人伪造的,由是掀起“古史辨”的运动;而柳诒徵也从文字的本义批判顾氏的说法,开了批评古史辨运动的先河。
张其昀、缪凤林、陈训慈、郑鹤声等学生,于1919年至1921年入读南高(东大),他们四人因为积极参与史地研究会举办的学术活动,以及积极在《学衡》《史地学报》上发表论文,故与柳诒徵及刘伯明、竺可桢等南高史地部的教员接触较多,治学方法上也显然受到柳氏等人的影响。
1922年爆发了第一次直奉战争,直系军阀吴佩孚属下将领齐燮元围攻上海,江浙大战一触即发,结果齐氏大败。东大校长郭秉文因得齐氏资助,成功筹办孟氏图书馆,这使校内一些学者认为郭氏与齐氏有政治上的关系;加上,段祺瑞控制的北洋政府欲直接管理东大,由是支持“反郭”的言论,迫使郭秉文辞职,改任北洋政府所派的胡敦复为校长。而郭秉文对东大力行改革,甚得民心,学生多支持郭秉文复职,终于演变成学生们涌入校长室殴伤刚到任的胡敦复的事件,而校内方面也分成“拥郭派”“反郭派”。史学系教员徐则陵支持郭,反郭派的成员有杨杏佛、柳诒徵等。柳氏发表《学潮征故》及《罪言》二文,以为学生只有在安定的学习环境中才可上课,故应安处课堂,不应参与校园殴斗事件,此二文也表露出柳氏不满校董会负责人沈恩孚(1864—1944)操纵省教育会,以及批评郭秉文与士绅沈恩孚相为交往,使学术发展受到政治影响。最后柳氏更与萧纯锦、熊正理及段调元等教授发出《给教育部总长函》,明确反对学生殴伤部聘校长。
结果政府派蒋维乔任东大校长,才结束学潮。而学生们认为,“教育部突然更动我们校长,是因为校内有汉奸。汉奸是谁?就是柳翼谋”。柳氏因被学生指为与政治交结,愤而离职。
自学潮后,东大师生遇此“奇变”,纷纷离校。西洋史教授徐则陵,物理学家叶企荪,数学专家熊庆来,化学教授任鸿隽,心理学家陆志韦,生物学家秉志及地理学家竺可桢等人也离校。柳氏也因不满东大的校政及被学生指斥而离校。此后柳氏任教于天津南开大学及北京高等师范学校。
然而自1926年起,柳氏虽居北京,却因学生张其昀任教东大史学系,得以以东大史学系为文稿收集及整理的阵地,而郑鹤声及陈训慈也以东大史学系学生的身份,于1926年年初至1928年参与及协助《史学与地学》的出版,柳氏也欲以此刊物延伸《史地学报》倡议的“史地通轨”研究方向。
自1928年,柳氏因任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馆长,遂返回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国立中央大学前身即东大,以下简称中大),并以兼任教授的身份执教于史学系,课余时协助缪凤林、陈训慈等昔日南高史学部的学生——当时已是史学系的教员,成立中国史学会。1928至1929年间,有感于执教中大地学系的系主任竺可桢创办《地理杂志》,并在此刊物的《发刊辞》上提出把昔日史学系开设的人文地理学及经济地理学两科,改由地学系开设,这样终将导致地理学独立发展,也会导致“史地分途”,实有违柳氏主张的治史方法,柳氏遂与学生以中大史学系的名义,合作出版《史学杂志》,并撰写序言,再次标举“史地合一”的研究方法,以相抗衡。
无奈,柳氏只得以兼任史学系教员的身份执教中大,他的工作地点仍是国学图书馆,不是史学部,故未能发挥南高时期领导学生的作用。也因为自1931年后,昔日一起合作及积极参与南高学术活动的学生,如张其昀已执教中大地学系,郑鹤声任职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及国立编译馆,陈训慈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只有缪凤林以全职身份执教中大史学系,故《史学杂志》出版至1931年4月第2卷第5、6期合刊后,便没有再出版。
另外,柳氏自1928年任中大国学图书馆馆长。他为了世人可以得知馆中藏籍,并利用馆中藏籍进行研究,遂于1928年编刊《国学图书馆年刊》,柳氏在该年刊的发刊词中曾说:“诒徵无似,未尝攻图书馆学,承乏盋山,忽已经岁,既刊《馆章》(《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章》),缉馆史,理董馆书,增益而刊布之,爰综一岁中,同人黾勉图维讨议施行之迹,都为《年报》,贡之邦人,非以稽绩,昭不敏也。”编刊《国学图书馆年刊》的目的,就是把馆中藏书的数量及内容公布于世,以便国人借阅。又因为中大国学图书馆藏书来自江南图书馆及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为使世人了解国学图书馆的沿革及前贤的功绩,柳氏又撰《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小史》。其学生王焕镳、向达、范希曾等先后任馆员,又与柳氏一起为《国学图书馆年刊》撰写论文,而治近代思想史的学者蔡尚思,也因得阅馆中藏书而撰成《中国思想史》。
及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柳氏发挥了史学致用的作用,重刊馆中所藏由明代人物撰写的抗倭寇等典籍,如《经略复国要编》《辽事纪闻经略》《嘉靖东南平倭通录》,以振奋民族抗战的精神。
四、逃避战乱及晚年生活时期(1938—1956)
1938年,柳氏逃避战祸,初到杭州,受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邀请,与张其昀共事。及后,日军相迫,他只好再次经浙江、江西,绕道广东、云南、贵州,到达四川重庆,然而他未尝执教于四川的中大。在四川休养期间,教育部组织清点文物委员会,令其负责考察地方文物及考订文献。柳氏更进一步整理多年讲授史学方法、中国文化史等课的讲义,准备撰写《国史要义》一书。1945年,他更被教育部聘为教授。同年9月抗日战争结束后,柳氏复任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1929年定名为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及党史会编纂。柳氏也曾致教育部《接收收复区图书文物函》,指出“敌伪(抗日战争时期汪精卫在南京建立的政权)对于公私书籍尽私人剽窃分据,而后汇为公藏”,建议“须对于敌伪劫去之图书文物,彻底追查,各归其主”,“严密关防,勿令彼方所留职员得乘我交替之时,隐藏盗窃”,对于“敌伪劫掠图籍不限地域”,展开全国调查,并与海外学者“订一共同办法,互相联络”,确保国人能接收流失的文物及图籍。1948年3月,柳诒徵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1949年后,柳氏任上海市文物管理(也有称保管)委员会委员,整理委员会内的图籍,研究方向有所转变,专注于辑录奴隶史的资料,先后撰成《奴隶史料》及《人民生活史》。同时,他也进行辑录乡邦文献及校点《续资治通鉴长编》的工作,但因眼疾,致“目光日昏,不克多抄,又无写官相助,只可就力所能就者为之耳”。1951年后,柳氏与顾颉刚和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合力开办上海图书馆,又被任命为镇江市文物名胜保管委员会委员,直至1956年2月3日逝世。
综观柳氏一生,早年家贫,劳力自学,先从其母学习传统礼教思想及古代经籍,以传承中国传统礼仪、孝道为依归。及后,从陈庆年处“得到许多讲学问的门径”,因陈氏教导经世致用之学,又最深于史学,劝他不要专攻辞章,因此他“也就不大很做诗和骈文”。在陈庆年的影响下,柳氏自治经学、辞章转向治史学,喜通观历代社会、经济及民生的变化,以见当代治乱的缘由。同时,又因陈庆年的引荐,枊氏被江楚编译局总纂缪荃孙聘为馆中编纂,得以在局中接触新学;又从缪荃孙治方志学、目录学,“得到许多整理地方文献的门径”。柳氏因随缪氏访学日本,深明教育开启民智的关系,乃于1902年开始办学,更于1908年执教两江师范,由是与师范教育结下不解之缘。终其一生,对史学研究工作从不倦怠,毕生的精力均付诸研究学术和推动教育的工作。作为南高史学部的“精神领袖”,柳诒徵可说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
摘自区志坚:《昌明国粹:柳诒徵及其弟子之学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