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杨茂源的绘画,颇有一种久违感。20世纪90年代的“土地人”系列之后,“新疆”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标签。其实,至今他只去过三次新疆,1987年、1993年至1994年,还有2017年的“误入”。“我的作品不是都与新疆有关的。”当杨茂源对《艺术栗子》说出这句话时,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艺术家,从年轻的黎明里再度醒来,在古老的文明中游牧。

杨茂源的绘画是生猛且灼热的。生猛并非来自图示,而是干脆利落的落笔中的决绝;灼热来自画面上淡淡的5000K到6000K的色温,那是太阳光的颜色,也是1987年在新疆他用眼睛验证过的颜色。







杨茂源个展“遥远地方”

2025.4.26-6.8 凯旋画廊

2025年春夏之交举办的个展“遥远地方”,呈现杨茂源近五年来的全新绘画系列。两幅小作品陈列在凯旋画廊序厅,斜对面的墙上是杨茂源手写的展览题目。《艺术栗子》在开展前探访艺术家工作室,这两件最“安静”的小作品在数十件作品中格外醒目。

珍奇室诞生于16世纪,是西方博物学传统下,陈列和展示的柜子乃至密室,也是博物馆的雏形。工作室是杨茂源的珍奇室,这里累积了艺术家近四十年的素材,他们大多来自室外真实的世界,其中包含大量纸本记录和小稿。







杨茂源工作室

被艺术家称为“翻旧账”的工作方法,让这些“珍奇”在作品中“重生”。个展“遥远地方”便诞生于此。直至所有作品进入展厅,《太阳在空房间》就像阿里阿德涅之线,逐渐勾勒出杨茂源全新绘画的线索。

杨茂源以黑色和粉色两种截然不同的主色调,将美国艺术家爱德华·霍普《空房间里的太阳》的经典图示,以个体经验重新编码。黑色作品的玻璃窗上的米字格,这是艺术家儿时记忆中,为了防止导弹气流波动的防护措施;粉色作品的玻璃窗则是乌克兰的颜色,低饱和度的色彩增添了浪漫主义气息。黑色作品边缘的蓝色点缀,与粉色作品跨时空“牵手”。



杨茂源个展“遥远地方”

2025.4.26-6.8 凯旋画廊



杨茂源《太阳在空房间(黑色)》

布面油彩 30×40cm 2024



杨茂源《太阳在空房间(粉色)》

布面油彩 30×40cm 2025

这样别致且精巧的开篇,浓缩了艺术家创作中非常重要的气质——以冷静的幽默重置艺术史,用独特的“口音”编织文明的浪漫史。

纵然已经在北京生活40年,杨茂源依然带有一点点,容易被东北人察觉出来的大连口音。在宋庄开车买瓶酱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开车到了河北。这样看似玩笑的旅程,正是他为自己构建的思考空间。数十年来的沿途风景收纳进工作室,等待重新被打开的机会,直至2024年首次在画面中清晰出现建筑——承载生命的容器。



杨茂源《边境No.1》

布面油彩 170×200cm 2024-2025



杨茂源《边境No.2》

布面油彩 100×200cm 2025

偶然发现三十年前留下的图片,便有了“边境”系列。烈日灼烧的地面,粉色的墙体透着泛白的光,色彩斑斓的线和色块营造出奇幻的浪漫主义氛围。不同于艺术家惯用的异域风高饱和度的色彩系统,“边境”有意加强太阳的色温,观者甚至可以感受到艺术家被烈日灼烧的感受。

早在著名的“光温”系列中,杨茂源便提出用颜色丈量时间的长度。对光的变异的敏感,源于在新疆时站在滚烫的沙子上,眼睛直视阳光后,住院两个星期的经历。幸运的是没有形成物理伤害,但让艺术界多了一种看世界的方式。



杨茂源个展“遥远地方”

2025.4.26-6.8 凯旋画廊



杨茂源《夏家河子之光》

综合材料 113×76cm×10 2014



杨茂源《有光的风景》

布面油彩 213×160cm 2025

选择以哪只眼睛看世界,取决于艺术家的性情、兴趣和经历。1989年,即将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的杨茂源,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作为全然在现代艺术经验中成长,带着模糊的伤痕文学记忆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在时代的痛与西方经验的猛烈冲击下,因为“不好这一口”,他安静地退避三舍。自此,他开始用脚步探究艺术的本源,以及文明的异变。

游牧,杨茂源用这种别样的方法,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留痕。从1987年偶然进入新疆,到1993年偶然找到彼时人们鲜知的楼兰时期古城——敦煌写卷中记载过的麦德克城。至今他还记得在寻找古城的路上,沿途很多当地人向他们撒纸钱。



1993年进入罗布泊寻找古城,为归途而立的路标。



杨茂源《无题(天空)》

布面油彩 30×20cm 2022

这趟被形容为“地狱”的体验,诞生了在罗布泊的个人项目《雕刻,从1994年开始》与《路标》——烈日灼心的沙漠没有观众,只有沙子和骆驼,风沙自由捶打着雕塑,任由时间重新塑形。早已在时间中消失的雕塑实体,随着风沙永生,这也是杨茂源艺术真正的开端。

然而,再度谈起这段经历,杨茂源的表情中略带排斥。这段讲述了无数次的传奇,一度将他带入“新疆艺术家”语境,而这与他热衷的求变相悖。求变,一步步牵引艺术家持续创造出让艺术界惊奇的作品。



杨茂源《2022 No.6》

布面油彩 80×100cm 2022



杨茂源《无题(天蓝色背景)》

纸上综合材料 52×36cm 2023

从装置、雕塑、影像,再到近些年经常看到的“气球人”系列绘画,或许艺术家自己也未察觉,新疆才是真正打开其艺术观念的“第一口奶”。彼时朦胧且青涩的艺术家,将少时对地图的迷恋,转换为对文明生成和异化的探究。

《亚洲中心》与《迁徙的蜜瓜》中,画面中的圆形可以是蜜瓜,也可以是太阳,更可以是眼睛;圆形拖曳出的弧线既可以瓜蒂,也可以是太阳光的拖尾,更可以是生命的起源。这些神秘图示在作品名字的提示中,将画面与艺术家的工作关联起来。



杨茂源个展“遥远地方”

2025.4.26-6.8 凯旋画廊

左:《亚洲中心》;右:《无题(蜜瓜)》



杨茂源《迁徙的蜜瓜》

布面油彩 240×180cm 2019-2024

杨茂源做过大量的变异源流的研究,人的思考和行动如何对变异产生直接影响,这是他尤为感兴趣的。丝绸之路不仅是贸易路线,也是文化交流的桥梁,蜜瓜是这条线路上的重要商品,从新疆传到中原,并产生无数次变体。让他好奇的是,如果将蜜瓜作为文明的指代,其生成与变异是如何产生的?

这个疑问被杨茂源留存在珍奇室,直至几十年后再次开启。艺术家感兴趣的并非物种研究,而是文明在漫长历史中如何被传递与改写。创作只是某个思考的成果,而非终点。



1993年进入罗布泊途中露营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对文明的思考,早在杨茂源与大自然生死与共时,便储存在了潜意识中。年轻的艺术家第一次踏上旅途时,沿途的陌生感与未知性让他痴迷。只有在路上的时候,他才能切身感受到游牧文明中独特的对自然的敬畏。

冬天夜晚的沙漠是凛冽的,夜宿沙漠是与自然共生的体验。挖出一个沙床,里面铺上一层篝火的火炭,这就是沙漠里的火炕。躺在温暖的沙床里,杨茂源看到无数繁星从视野中央蔓延至地平线,一层层的夜不断向他涌来。这段奇特的经历,随着年轻的黎明的到来,年轻的艺术家第一次知道了人与世界的尺寸。



杨茂源《1999 No.3》

布面油彩 250x300cm 1999

杨茂源曾在20世纪90年代画过“土地人”系列,如沙漠般的土黄色是主色调,艺术家采用仰视的视角,人物硕大的身躯如山峦般占据画面中心。这批被称为“东亚的病理”的作品,重新丈量了人与自然的尺度,也为艺术家之后的绘画打下底子。

在现今的绘画中,杨茂源沿用了土黄和土红打底的习惯。这是大地的颜色,也是当年躺在沙床中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超验体验。



杨茂源《蓝色背景舞蹈》

布面油彩 116×82cm 2025



杨茂源《无题(狗)》

布面油彩 20×86cm 2025

“人类分成三类。一类人生长在地上,嘴很大,脑袋却小;一类人生长在云里,有彩色的皮肤,可以到地上;一类人生长在地下,皮肤很白,很嫩,不喜欢上天,也不喜欢在地上,但他们哪里都能去。”

这段艺术家书写的短文,充满浪漫主义的奇幻色彩。在他之后的人物创作中,这样的气息始终围绕其中。从“气球人”到“陶罐人”,都来自文明进程中的一个碎片。



杨茂源《陶罐人(仿玛格丽特)》

布面油彩 160×100cm 2025

2011年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后,杨茂源开始以“陶器”为艺术界熟知。陶罐是人类早期文明的重要产物,最新出现的“陶罐人”将陶罐作为身体,他们一排排整齐站立,仿佛珍奇室置物架上的物种进化标本。另一批陶罐人则三五成群,演绎着现代生活中的场景。从标本到现实,正是穿越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史。

进入21世纪,杨茂源数个国内外个展都用到了“往里看”这一题目,在他看来,任何事物的内部都是更有趣的。在“土地人”系列直面“东亚的病理”后,他逐渐热衷研究事物发生、发展和转归规律,这不仅是为历史、社会、文明把脉,更是在不断填补艺术史观看世界的空白。



杨茂源《陶罐人(2024.5.5)》

布面油彩 50×40cm 2024



杨茂源《三个呐喊》

布面油彩 30×40cm 2025

虽然很多人常将新疆与杨茂源联系到一起,但至今他只去过三次新疆,最后一次是在2017年。从东北回北京,堵车带来的烦躁让他直接拐到了新疆——地图上相距2800公里的两个地点——一次遥远的告别。

对于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艺术家而言,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刻。杨茂源对于自己和创作愈发清晰和明确,他累积在工作室内的“宝藏”,以及不断在文明中发现的新问题,更能刺激他的创作欲望。曾经的游牧是身体在路上,现在则是在古老的文明中游牧。



文字|顾博

图片|凯旋画廊、杨茂源

艺术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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