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我攥着军校毕业分配表的手不住发抖。表格右下角赫然印着"西藏军区"四个红章,窗外蝉鸣刺得我耳膜生疼。系主任拍着我肩膀说:"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内地选调岗位给你留着。"我望着训练场上猎猎作响的军旗,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烈士陵园宣读的入伍誓词。


海拔3650米的拉萨贡嘎机场,我背着行军包刚下舷梯就栽倒在地。氧气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每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来接我的藏族老兵多吉一把拽起我:"新来的排长?先喝酥油茶!"他黝黑的脸膛裂开两排白牙,茶碗里浮着的黄油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连队驻扎在山南某边防点,推开宿舍门时我愣住了——三张铁架床挤在十平米空间,床头挂着氧气袋就像输液瓶。当晚我就领教了高原的厉害,头痛得像要炸开,每隔半小时就要爬起来吸氧。凌晨两点查哨的老连长举着手电照见我惨白的脸:"当年我比你还惨,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记住,在这儿活着就是战斗力。"

第一次带队巡逻差点要了我的命。那天我们要翻越海拔5300米的达玛拉山口,山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走到半山腰,新兵小陈突然跪倒在地,作训服前襟染着暗红——他偷偷把抗高原反应的红景天让给了藏族老乡。我解下自己的氧气瓶扣在他背上,转头看见悬崖边的经幡在狂风中绷成直线。


2001年藏历新年,哨所接到紧急任务。暴风雪封山前要把越冬物资送进楚古村,二十公里山路要走两天两夜。多吉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我:"排长你留着,我吃糌粑顶饿。"深夜宿营时,我发现他偷偷舔结冰的矿泉水瓶。天亮前他的咳嗽声越来越急,军医掀开被子倒抽冷气:作训裤冻在腿上,撕下来带着血冰碴。

那天我在连部拍案而起,冲着电话那头的作训科长吼:"再不给配发新型防寒服,我写血书告到军区!"吼完才看见门口站着来视察的副师长。他摘下将星肩章放在我桌上:"明天戴着这个去军需处,就说我让你去的。"后来才知道,那年全师换装计划提前了三个月。

2003年边境对峙最紧张时,我们哨所创造了连续值守127天的纪录。有天电台突然响起女儿奶声奶气的声音:"爸爸,我抓到你藏在云里了!"原来妻子抱着三岁的女儿,在老家房顶对着西南方拍了张云彩照片。我看着卫星电话屏幕上闪烁的雪花点,喉头像堵了块热糌粑。

真正让我蜕变的是一次绝壁救援。牧民坠崖的位置在管控区外,直升机无法靠近。我带着突击队用攀登绳在冰壁上凿了三百多个支点,最后五米是倒挂着爬过去的。当我把绳索捆在伤员身上时,冰镐突然崩裂,左手无名指被岩缝生生夹断。后来牧民送来哈达,上面浸着我和他的血,我说这是最好的军功章。

2008年藏历土鼠年,我作为营长带队抢通被冰雪覆盖的川藏线。推土机在悬崖边打滑,我系着安全绳跳进驾驶室。挡风玻璃外是万丈深渊,仪表盘警报声和我的心跳响成一片。连续作业23小时后,看见被困车队打着双闪驶过垭口,有个藏族司机从车窗伸出手,掌心托着朵冻蔫的格桑花。

十年间我送走过17位战友,最年轻的小战士牺牲时兜里还揣着没写完的情书。每次整理遗物都像在剜心,可当遗属抱着骨灰盒说"孩子没给部队丢脸"时,我又觉得这身军装重若千钧。有年清明节,我在烈士陵园遇见转业多年的老连长,他摸着墓碑说:"躺在这儿的,都是没来得及撤退的兄弟。"

接到转业通知那天,我正在带新兵爬战术。作训服兜里的调令被汗水洇湿,红头文件上的字迹晕成一片。收拾办公室时拉开抽屉,七枚弹壳叮当作响——那是当年多吉复员时留给我的,他说"排长的兵要永远听枪响"。

离队前夜,勤务兵突然抱着文件箱冲进来:"营长,三连、五连、运输队都递了请调报告!"我展开信纸的手在抖,运输队长写道:"当年您徒手刨雪救我,现在请调来当您司机";五连士官长写着:"跟着营长守过墨脱,还想再守半辈子";最下面是三连全体签名,页脚按着二十七个红手印。

交还军衔那天下着太阳雨,仪仗队刺刀尖上的水珠闪着虹光。我对着军旗敬最后一个礼,忽然听见队列里有人抽鼻子。转身瞬间,山风卷起所有人的帽檐,像列整齐划一的军礼。多吉的儿子现在是我带的兵,小伙子悄悄往我行李塞了袋风干牛肉,包装上歪歪扭扭写着:"阿爸说排长最爱这个味"。

车队驶出营门时,哨兵突然吹响紧急集合哨。后视镜里,蜿蜒的山路上亮起长龙般的车灯——各连自发派车护送,车灯在雨雾中连成流动的星河。我摇下车窗,听见漫山遍野的喇叭声在唱"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副驾上的档案袋突然变得滚烫,里面装着二十封没拆开的内地企业聘书。


如今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摆着转业时带的三个纸箱:一箱军功章,一箱战友来信,还有一箱高原红药丸。有次女儿翻出我冻伤脚趾的照片,妻子轻声说:"你爸身上有十处伤,九处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我仿佛又听见达玛拉山口的经幡在吼,那声音和初见时的军号声渐渐重叠,变成雪山上永不消逝的回响。

(经历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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