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赵少昂 绘
文 | 唐小兵
刊登于《随笔》2025年第2期
年少时一度很喜欢张雨生的歌,除了最初在报纸副刊上读到的《我的未来不是梦》的歌词,也很中意这首《一天到晚游泳的鱼》,有时候甚至觉得在湘南的自然世界,少年时代的自己也成了一尾“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在村前村后、山南水北的田野小溪里自由自在地嬉戏玩乐。很多年之后,一些城里的亲戚还依稀记得他们回乡探望我的祖母时,所看见的那个被盛夏的烈日晒得皮肤黝黑、个性腼腆的懵懂乡村少年,他们也还记得我在祖宅一侧精心挖出用来养着小鱼小虾和田螺的“小池塘”。记得这个方寸小天地之间,一天到晚游弋着小小的鱼儿,偶尔还会有一两尾稍大一点的小鲫鱼,清清的水面还漂浮着用来喂鱼的油油水草——这一切,在童年的我的心目中,简直就是一个充满魔幻魅力的神奇小世界。放学后,我会抽时间来打理这个小世界,静静地观摩那些或静若处子或翩翩游弋的小鱼儿,看它们在小石子和水草间往来翕忽,那是一种纯真长情的陪伴,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一抹欢愉的亮色。
我的童年时代没什么玩具,更没有消磨时间的电子产品,除了一些连环画册和一本《薛刚反唐》之类的课外读物,我更多的时间都用来阅读自然世界这本“天书”了。故乡没有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也没有巍峨高耸的崇山峻岭,但田野之间纵横交错的小溪流,以及从水库奔流而下的一两道水渠,就是我的大江大河,溪流水渠旁边绿植葱葱的土丘就是我的崇山峻岭了。特别是这些溪流水渠一到夏日,就会游来各种小鱼小虾,偶尔还会有从水库里逃逸出来的小鲫鱼,这时候,我的快乐夏天就来到了。读小学时的暑假,我经常在中午趁着父母都午休的时候,一个人打着赤脚,偶尔也戴一顶草帽,带着小鱼筛和小水桶去溪流里捕鱼。经常是顺流而下,一直捕捞到水渠边,汗流浃背,饥肠辘辘,丝毫也不影响我在溪水渠水之间往返奔走的热忱,有时会发现一群褐色小鱼游来,那份惊喜,真是无可言表。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已经读初一了,周末我和一个本村同学从乡中学回家时就沿着这条小溪走,一下子发现了一个小水窝子里聚集着不少小鱼儿,我们脱下鞋子跳进水里徒手去捉鱼,结果我被一个陷溺在淤泥里的玻璃片划伤脚底,鲜血淋漓,疼痛剧烈,最后我在同学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此时暮色四起,正在准备晚餐的祖母看到我吓了一大跳,马上停下手头的活计,为我清理伤口、涂上消毒的碘酒,帮我包扎好割裂开口的脚板。此情此景如今一想起,疼痛的感觉似乎还在,祖母皱着眉头细心照抚我的情形更是历久弥新,长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一河秀水绕山岗》 曾江华 绘
诗人海子曾经这样写村庄:“风吹在村庄 / 风吹在海子的村庄 /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如今我回想起童年在这个湘南村庄的与鱼有关的往事,也同样是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新鲜又久远彼此交错重叠着我的记忆。村庄后面有好几个池塘,村民的池塘养着很多鱼儿,以草鱼、鲤鱼和花鲢等为主。夏日,我们经常到池塘洗澡和游泳,也会偷偷去池塘钓鱼。鱼饵一般是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小蚯蚓,嵌套在带着倒板的鱼钩上,鱼儿很容易上钩。鱼塘是有主人的,他们经常会来池塘撒鱼草精心投喂。我和小伙伴们摸准了他们出没的规律,就每次踩准时间点去钓鱼。我们的目标是那些两个指头宽的小鱼儿,家乡人叫它们选子鱼,这种小鱼常常不受池塘主人关注。偶尔也会有更大一点的草鱼上钩,每当这时,我就有点忐忑不安,往往小心翼翼地将草鱼从鱼钩上取下来,轻轻地放生回池塘去。可是,这种被鱼钩刺伤过的草鱼,往往游不了几天就会浮出水面而死去,也因此使我们的偷钓行为容易被主人觉察。
记得有一次,我正高度警觉地在池塘边垂钓,眼见一群群鱼儿在水中自由来去,却对鱼钩上的鱼饵毫不动心,真是“徒有羡鱼情”。正在沮丧和焦虑之际,斜戴草帽遮风避日的我用余光发觉不远处有一个挑担的人影往池塘这边缓缓移动。我赶紧收起钓竿就跑,鱼主人也发现了我这个小不点又在他的池塘里钓鱼,放下挑担,怒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叫着,奔突而来,他一边跑一边大骂:“原来是你在我池塘里钓鱼,怪不得隔几天就死一条草鱼。”我弯下身子在青草茂密的田间小路上快速撤退,小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满头大汗。幸亏这个鱼塘主人心慈手软,没有穷追猛打,只追了一段就放了我一马,不过还是站在池塘边骂骂咧咧了好半天。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鱼塘钓鱼了。
高公博 绘
泥鳅和黄鳝,是少年时代的我常常能轻易从大自然得到的另一种“猎物”。抓泥鳅或黄鳝一般都选晚上,我跟哥哥带着妹妹齐上阵。拿着手电,背上背篓走向田间。我们各人手持一种铺满细长钉子的长柄木杆,一旦发现在水中悬浮静止的泥鳅或黄鳝时,猛一戳下去,往往能稳准狠地叉住它们。那时候的乡村自然生态好,鱼虾、泥鳅和黄鳝很多,有时甚至唾手可得。后来鱼虾面临电击捕捞和广洒农药的灭顶之灾,也就成为珍稀动物了。我们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一个镂空的像手榴弹形状的篓子去抓泥鳅,篓子一头是很细小的口子,另一头口子稍大,但是“宽进严出”的漏斗形状,泥鳅进去后往往钻不出来。有一次雨后,我跟邻居男孩在村后一块刚收割而尚未插秧的田里盘泥鳅,我们用双手把整块半湿泥土翻起来,发现这里的泥鳅肥硕而密集,那种意外获得的惊喜和兴奋,让人至今难忘。抓泥鳅还有一种奇异的体验,就是去水田里寻找松软泥层上的小小洞穴,这些小洞往往意味着里面藏着一尾泥鳅,我们轻轻地将右手食指顺着洞壁往里伸展,很快就会触碰到泥鳅滑溜的头,然后迅速将整块泥巴揭开,泥鳅再狡猾也无处可藏了。这种人与自然界生物之间的“博弈游戏”,屡试不爽,有探骊得珠之喜。那种跟自然世界深度联结的欢乐,成了我童年时代极为重要的一抹生命亮色。
有一次,我抓到一条晶莹剔透通体发亮自带光晕的泥鳅,极为怪异,我把它放在一个小玻璃缸里养了一段时间,可惜它最后水土不服夭折了。泥鳅往往在盛夏的雨后特别活跃。很多年之后,我仍旧清晰地记得有一个盛夏的黄昏,乌云四合,天昏地暗,暴雨将至。正在厨房操持家务的小脚祖母,将在屋前玩耍的我叫到一边,嘱咐我赶紧去屋后一块高处水田下的池塘出水口放一个篓子。我对这一切操作早已驾轻就熟,快速找到鱼饵,在远处的雷声已经隐约可闻之际,匆匆地将篓子放在池塘与水田相接的口子上。那一晚狂风暴雨,天地变色,第二天一早我兴冲冲赶赴埋放篓子处,将篓子从水中取出,收获了一篓子活蹦乱跳的肥硕滑溜的泥鳅。我兴奋不已地带着这一篓子泥鳅飞奔回家,告知祖母大获丰收。那天中午,祖母把这些泥鳅或油煎或清炖,让我们兄妹三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美国自然主义文学大师爱默生曾经写过:“自然永远是恢宏大度的,不曾带有卑琐的外观。最聪明的人也不能追究出它的秘密,而且即使他发现自然的所有的完美,他也不会丧失对自然的好奇。对一种充满智慧的精神来说,自然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玩偶。”于我而言,这些与鱼虾等有关的童年记忆,其实也是大自然对我心灵最丰盛的馈赠,既让我的童年乡村生活充满了一种内在的欢喜,滋养了我的好奇心和精神生命,更让我在都市的疲惫生活中回望往昔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治愈感。我为我曾经遇见过山野间一天到晚游泳的鱼而感到幸福,我为我自己曾经也是一条在原野溪间游来游去的小鱼而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