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是一个承载中国人千年理想的精神符号。当你听说有一个地方,从场景、地名演变到距南阳郡的远近,都与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描述吻合时,是否会生发一探究竟的冲动?

近日,笔者深入湖北省十堰市竹山县武陵峡腹地源头,在这片被传为“桃花源”原型的神秘峡谷中,寻访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俯瞰武陵峡风光。我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将这一区域命名为青峰断裂带。新华社发

山形水势神似桃花源

清晨,我们从竹山县城出发,经春秋时的庸国故地上庸古镇,沿着古称“武陵河”的汉江最大支流堵河“缘溪”而上。

河谷碧水深流,两岸青山如黛。车行一个半小时后,抵达官渡镇的武陵峡桃花源码头。这里是另一条河流瓦沧河汇入堵河的渡口,也曾是川鄂古盐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距神农架大九湖景区仅60多公里。

乘船溯瓦沧河而上,山形愈发险峻,因着松树林电站的蓄水,两岸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倒映在幽深的水面上,平添了一道水中景观。微风轻拂间,来到武陵峡口的中柱峰,轻舟摆动,留下一道白色的浪花,自此进入全长33公里的武陵峡。

武陵峡的地名古已有之,同行的竹山县政协主席龚世华在20余年间数十次探访过峡谷全程。他说,武陵峡平均深度达1000米以上,平均宽度在5米左右,最狭窄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是华中地区最深、最窄的奇特大峡谷,在地质史上是古老造山运动留下的断裂带,我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将这一区域命名为青峰断裂带。



头道峡口两岸峭壁犹如半掩石门,锁住峡谷,水面刚好容一船通过。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伍志尊 摄

船绕过中柱峰不远,便来到了青天一线的头道峡,峡口两岸峭壁犹如半掩石门,锁住峡谷,水面刚好容一船通过。龚世华告诉我们,在水面抬升之前,这一段的峡谷不足两米宽,两边是数百米高的绝壁,抬头仰望,仅能见一线天光,好似陶渊明所写“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之际,不觉已到码头,只能上岸沿一条挂壁公路一样的百余米隧道步行,正所谓“初极狭,才通人”。出隧道后,一条碎石路伸向前方,路边兰草丛生,桑竹成林,忽见一块巨石横卧水中央,河水变浅,有“林尽水源”之感。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平坦的谷地,整齐的农田状如棋盘,袅袅炊烟间,阡陌纵横,有农户家散养的土鸡,三五成群在田地觅食,俨然《桃花源记》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景象。而环顾四周,高山耸立,堪称“绝境”。

当地蒲溪村干部介绍,这片谷地处于驴头山、四方寨和笔架山环抱中,一直被称为“下桃花源”,山间还有一条隐没在丛林中的小道通向更高处的一块台地,名叫“上桃花源”。谷底和台地之间,至今仍有成片的野生桃林,春天来临,艳若云霞,落英缤纷。

上下桃花源里,曾有30余户居民世代居住。近年来,为了追求更便利的生活,多数村民搬出了大山。如今这里仅有两户人家居住,一户姓王,一户姓李。年届六旬的李光斌大哥热情地端出几杯绿茶,相邀我们坐在门前聊天。他的祖辈姓邓,曾是古盐道上的背盐夫,偶然路过这片隐秘的天地,受到热情接待,乐不思蜀,当了上门女婿。

徒步涉水武陵人未探之奇险绝美

以下桃花源为界,武陵峡分出上下游两段,目前下游已稍作开发,而上半段仍保持着原始风貌。

探幽之兴正浓,我们选择了一条最具挑战性的探访路线——从武陵峡源头顺流而下,涉水穿越原始峡谷,走一段武陵人也未曾到过的秘境。

抵达出发点时,向导递给每人一根竹杖,踏入清澈的河水,凉爽瞬间传遍全身。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世间喧嚣,只有流水潺潺、山风拂面。恍惚间,我们仿佛成了武陵渔人,蹚水也多了几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

武陵峡总共5段一线天中有4段集中在上游。自上而下,我们踩着青苔覆盖的鹅卵石,小心翼翼穿过狭窄的五道峡。在阳光也无法穿透的谷底,即使穿着短裤,也被一潭碧水洇湿了裤脚。抬头仰视,但见两岸近乎90度的绝壁上几乎寸草不生,犹有一些灌木虬曲昂扬,展现出绝处逢生的生命力。一处悬崖上水滴像瀑布银沙滴落下来,同行中有人一声大喊,水滴便加快加大下泄,形成了独特的“喊水泉”效应。

一道道峡谷如莲藕相连,清澈的河水深浅不一、时急时缓,应是绝佳的漂流之地。四道峡的转弯处形成一处深潭,有人干脆扎一个猛子游起来,有人出峡口后捡几个石片打起了水漂。此时抬头,两岸悬崖的缝隙夹峙着湛蓝的天空,犹如一颗蓝宝石,更像一只天眼。



四道峡两岸悬崖的缝隙夹侍着湛蓝的天空,犹如一颗蓝宝石,更像一只天眼。新华社发

走入三道峡之前要经历一处怪石群,大大小小的石头形状各异,但棱角均已被亿万年的流水山风磨光了。一块酷似乌龟的石头,龟背搁浅在了河滩上,似已甘心如此。一只野山羊跌落在石丛中,仅剩骨架闪着白光。几只蝴蝶盯着一个小龟壳残留的肉丝在扇动翅膀。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亏得中间裂开一条缝,仅够一人斜身而过。这一段路走得人屏气凝神、胆战心惊。

稍作休整后,我们一鼓作气蹚过了三道峡、二道峡,终于看到了高耸的四方寨,峡谷逐渐开阔。3个半小时、约5公里的涉水而行至此结束。

又见兰草匍地,间有蝶状鲜花点缀,引导着我们走到碎石路面上。经过一片茂林修竹,眼前豁然开朗,又来到了平坦的谷地“下桃花源”。一棵高大的老桑树下,熟透的桑葚散落在地,捡一颗放进嘴里,甜到心里。

李大哥热情地端出农家饭,席间,他透露自家的农家乐每逢节假日生意不错。李大哥对我们没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劝告,他希望我们多多宣传武陵峡,让更多人来这里寻觅桃花源。

返程时,我们改走栈道、乘船离开,武陵峡口的中柱峰巍然矗立,令人不禁遥想,1600多年前的武陵人从这里发现桃花源之后重返人间,再往不复得路,心中应有几分怅然若失。

历史源流可考辨

幽谷穿行,也是与陶渊明隔空对话的一段旅行。桃花源,究竟是寄托理想的虚构之地,还是既有寄寓、又有原型的真实之地呢?

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在1936年的《清华学报》上发表过一篇《桃花源记旁证》,开篇即言:“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其为寓意之文,则古今所共知,不待详论。其为纪实之文,则昔贤及近人虽颇有论者,而所言多误。故别拟新解,以成此篇。”他在文中经过一番文献考证后提出:“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陶渊明将桃花源的地理位置明确指向“武陵”,我们还是从武陵说起吧。

查检古代武陵地名,先有武陵县:春秋时,今十堰竹山县、竹溪县一带的庸国攻打楚国,反被楚灭,其族人大部分南迁,秦并楚后,在这一带设置武陵县,属汉中郡;晋时,武陵县已归上庸郡;后有武陵郡,设于汉代,在今湖南常德一带。

历史学家石泉先生考证,由于人口迁徙等原因,中国古代地名搬家现象比较普遍,造成许多地名相同。如湖南常德一带的武陵郡,就是从湖北竹山复制过去的。也有历史地理学者研究认为,古代“武陵”并非专指一地,而是涵盖鄂西、湘西、渝东的广阔区域。

华中科技大学张良皋教授生前长期致力于建筑和民俗文化研究,曾3次赴竹山县实地考察武陵峡。他认为竹山武陵峡更近乎《桃花源记》原型地,并列出几条主要依据。

其一,晋太元年间,中国版图上叫“武陵县”的只有竹山。

其二,按古代的信息传播和交通条件,南阳刘子骥能够“闻之,欣然规往”,说明桃花源所在的郡与南阳很近,而与南阳相邻的郡只有上庸郡。

其三:桃花源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之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而竹山一带正是朝秦暮楚的古战场,部分老百姓就近躲进隐蔽的大山中合乎情理。

张良皋为此专门赋诗:“武陵何处觅真源,莫见桃花便泊船。邻郡若逢刘子骥,问君焉肯到湖南。”

拂去历史的烟云,陶渊明的桃花源究竟在哪里?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而在朴实的劳动者那里,只要给他们一个安宁的环境,就能创造出真实的属于自己的桃花源。

如今,竹山县城的桃花源街区,已成为鄂陕毗邻地区一处网红打卡点,上庸鲜花小镇雏形已现,堵河剪纸、麻家渡绿松石等备受追捧……远道而来的人们,总能怡然自乐,在这里找到自己心中的桃花源。

地理人文科普延伸阅读

陶渊明的桃花源:地理坐标与精神原乡的千年交织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既是东晋文人构建的乌托邦,亦是中华文明中“隐逸精神”的地理坐标。自《桃花源记》问世以来,其原型地之争绵延千年,湖南常德、江西庐山、河南内乡等地均以自然景观与人文积淀竞逐“世外桃源”之名。这场跨越时空的地理考证,实则是中华文化对理想社会形态的集体追寻。

一、武陵郡:历史地理中的现实锚点

《桃花源记》开篇“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将地理坐标锚定于汉代武陵郡。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武陵郡辖十三县,治所初设义陵(今湖南溆浦),后移至临沅(今湖南常德)。此区域北倚武陵山脉,南濒洞庭湖,沅江及其支流秦溪蜿蜒其间,与文中“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描述高度契合。

常德桃花源景区现存秦溪、秦谷、桃花洞等遗迹。秦溪作为沅江支流,两岸青竹夹岸、落英缤纷,雨后清晨雾霭缭绕,恰似“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实景再现。秦谷内保存传统农耕村落,村民仍保持着“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生活状态,与陶渊明描绘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形成跨时空呼应。2006年,“桃花源传说”被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印证了该地作为文化原乡的权威性。

二、庐山康王谷:楚文化浸润的隐逸圣地

江西庐山康王谷(今星子县西端)则以楚文化遗存与自然奇观构建另类解读。此地古称“庐山垄”,为庐山三大峡谷之一,全长约15华里。相传秦末楚王室后裔康王为避战乱隐居于此,其“避秦时乱”的背景与《桃花源记》形成文本互文。

康王谷内桃花溪穿谷而过,两岸瀑布飞泻、古树参天,春日桃花漫山遍野,与文中“中无杂树,芳草鲜美”的描写高度契合。明代《庐山志》载:“谷中居民不识徭役,男耕女织,鸡犬相闻”,这种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恰是陶渊明理想社会的现实投影。值得注意的是,庐山作为东晋玄学中心,谢灵运、慧远等文人在此的活动,为桃花源意象注入了浓厚的道家色彩。

三、北方坞堡:历史纪实与文学想象的共生

陈寅恪等学者提出“坞堡说”,认为桃花源原型可能源于北朝坞壁。据《水经注》记载,北方坞堡“因山为城,斩木为栅”,居民“共相保聚,以御外患”,这种自给自足的聚落形态与桃花源“设酒杀鸡作食”的集体生活场景存在相似性。戴延之《西征记》中记载的檀山坞,其“绝壁千仞,有田可耕”的地理特征,与《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的入口描写形成互文。

此说揭示了文学想象与历史现实的共生关系:陶渊明将北方坞堡的生存智慧与南方武陵的自然景观熔铸,构建出超越时空的理想模型。这种创作手法既是对东晋“衣冠南渡”后士人心态的写照,亦是对“胡汉交融”时代特征的文学回应。

四、桃花源意象:地理空间的精神升华

桃花源的地理考证已超越单纯的地名考据,演变为中华文化中的精神符号。在文学层面,王维《桃源行》以“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表达对理想国的追寻,苏轼《菩萨蛮》借“桃源望断无寻处”抒发政治失意;在艺术领域,王蒙《桃源春晓图》以青绿山水表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和谐,留园“小桃源”景则通过叠石理水营造“不足为外人道”的隐逸空间。

这种精神升华,实则是儒道互补思想的文化投射。桃花源中“设酒杀鸡作食”的邻里温情,暗合儒家“大同社会”理想;而“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的避世选择,则彰显道家“小国寡民”的哲学。二者在桃花源意象中达成微妙平衡,塑造了中华文明独特的审美范式。

从武陵渔郎的误入到当代游客的寻访,桃花源始终在地理坐标与精神原乡之间摇曳。常德秦溪的雾霭、庐山康王谷的桃花、北方坞堡的残垣,共同构成中华文化对理想社会的多维想象。这种想象既是对现实的批判,亦是对人性本真的追寻——正如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言:“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桃花源终是每个人心中那片“欲辨已忘言”的精神净土。

责任编辑:程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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