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你们肯定都听过一句话:“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这句话形容机遇如果不能早点抓住,此刻去把握也不迟。但我觉得,似乎用另一种方式去解读这句话也行:停止一个错误的决定最好的时机是犯错之前,其次就是当下。

今天要讲的就是一个停止错误决定的故事。这个错误说出来很荒谬,而停止的过程也很惨烈。

一个女孩患上运动成瘾,跑步跑到膝盖烂掉都不愿停下,生命有危险也不怕。

所有人都在想,她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不停下脚步?

只有社工侯小圣发现,这个女孩接近自残的行为,是为了纠正人生里最大的一个“错误”。


2018年7月,社工机构来了个求助的女孩。她走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人正在发病中。

她表现出一种非常不正常的亢奋状态。

她眼睛瞪得很大,红血丝爬满眼白,黑眼圈挂在脸上,看起来像从出生到现在都一直垮着脸。她说话密集而凌乱,手舞足蹈,语速飞快。我光是听着都觉得喘不过气。

她说她叫莱拉。

我所在的澳洲社工机构,不仅要保障居民人身安全,还得帮助莱拉这种心理出现问题的群体。我们大学都上过心理相关的课程。

我让她先坐,起身去拿信息表。莱拉像开了人像跟随的监控摄像头,跟着我的动作转了一圈,嘴上依然没停:

“我报了一个比赛,是个马拉松,我昨晚实在睡不着,开车去喝酒了后来睡在酒吧,今天早上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脸肿了哈哈哈哈,但我要戒酒了因为我要准备跑马拉松比赛了......”

她一个人说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我脑子嗡嗡响,完全不懂她要表达什么。

每个案主预约的时候都会有个简短的问题描述,莱拉的备注很简单,自述“情绪问题”。

我在门口,和同事隔着莱拉对视了一眼,她冲我比划一个口型:“狂躁。”

“我看是。”我点点头。

签知情同意书时她依然滔滔不绝,她是左撇子,我看到她握笔写字的时候手一直颤抖,她把名字签得巨大,边写边说自己的训练计划,“做组”,“xx千克杠铃”,还有些听起来是健身黑话的字母缩写。

她口中讲的,心里想的,似乎只有跑步这一件事。

我想起来,和莱拉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莱拉说那个女孩叫“砰砰”,听起来压根不像人名。

我出门找到那女孩,对方也立刻迎上来,说自己就是砰砰,还是她替莱拉预约的这次求助。

砰砰告诉我,莱拉这种不停跑步、非常亢奋的情况持续了不下于半年,甚至还会打人。之前去买冰淇淋嫌服务员给的慢,上手就抓住对方,说自己要见义勇为。

我一听,还打人?

我快步回到咨询室,先一步推开门,好消息是莱拉没打人,还是躺着,把我们的椅子当摇椅用,坏消息是看到了自己的朋友砰砰,她发出超大声的尖叫:“你来啦!!!欢迎你!!!”

我让她们都坐好,然后问能说清楚话的砰砰:“她具体是什么情况?”

砰砰特别谨慎地看了一眼莱拉,又转向我:“她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害的。”

我让砰砰别停,继续讲述。同时我把手放在了桌子下面,那里有个紧急按钮。接下来,莱拉对砰砰所讲述的内容有任何过激举动,我只要摁下按钮,就会有安保进来护着我。


砰砰告诉我,她和莱拉是发小,从初中就是同学,俩人还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现在快毕业了,莱拉学地理,她学当代艺术,本来约好一起去英国读研,结果莱拉现在完全不在乎申请,材料也不准备。

砰砰问这事儿,莱拉就敷衍地说时间还早。

她们一起报名参加学校的讲座,有老师专门教她们怎么填写申请,到了讲座那天砰砰无论如何联系不上莱拉,后来发现莱拉在健身房里。

学校规定,报名讲座又无故不来参加,接下来两周都不能再报名,砰砰很急,莱拉无所谓地说:“你听完回来给我讲不就得了,我还有训练计划没完成呢。”

仿佛一切都没有锻炼重要。

而砰砰猜测,这一切的根源,是莱拉失败的恋情。

“她有个男朋友,”砰砰说,“也不能算是男朋友,就是网恋的一个男的,说是网恋也没确定关系,就是天天聊天,有时候说点暧昧的话,那种,你懂吧。”

我点点头,莱拉在一边不乐意了,说你提他干啥。

我的手在紧急按钮上捂得更紧了。

砰砰握住莱拉的手,两个好朋友贴在一起,莱拉平静了一点点,又突然问我:“我能躺着吗?”

我说能,她把椅子放平,消失在了桌子下面。

砰砰声音越来越小:“后来那个男的就不怎么回消息,我就说那是个渣男,不回就不回了再聊一个不就得了,但是她不愿意,她就要那个男的。”

在砰砰的描述里,莱拉这个网恋男友从一开始的秒回到后来干脆已读不回,中间也就不到三个月。

但莱拉已经习惯自己的世界里有这个人,她把聊天记录一张张地发给砰砰,让她帮忙分析为什么对方不回复了,对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有一次这个男的换了个人简介,是一句歌词“不要拒绝我”,莱拉问砰砰:“你说他是不是放不下我?”

砰砰很无语,说如果他放不下你就会回你消息。

砰砰凑近我,轻声说:“莱拉不听我的,她认为这个男的就是在暗示自己,但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能回消息。”

我被她带的也突然小声说话:“什么原因,比如他老婆不让吗?”

砰砰急得给我一拳:“你别让她听到!“

在砰砰的讲述里,后来莱拉开始变得魔怔,话题都是关于这个男的,从一开始“你说他为什么不回我”到后来的“是不是我不够好,把我们的关系搞砸了”,砰砰一遍遍地安慰她,说她很好。

砰砰说自己也烦了,就说了几句鸡汤式的话,什么样提升自己,别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不回消息的人身上。

砰砰就是在那时,讲出了那句最让自己后悔的话:“你不是嫌你自己不够好吗,那一想起他没回你消息你就去跑步吧。”

砰砰的表情有点愧疚,但她很快充满向往地盯着我:“真实情况我全和你说了,求你想想办法。”

在那之前莱拉几乎不运动,而这话成了噩梦的起点。

开始健身之后,莱拉会不分场合地突然开始做健身动作,她们一起吃饭,莱拉会突然念叨一些砰砰听不懂的术语,然后在餐厅地上开始做俯卧撑。

砰砰觉得很尴尬,莱拉却说这很正常,他们这些健身人士都是随时练习的。莱拉还会在和砰砰一起出门的时候突然说自己今天有跑步任务,必须跑三公里,让砰砰自己先去目的地等她。

砰砰问她:“为什么跑步任务是临时出现的?你直到刚才都不知道自己要跑步吗?”

莱拉告诉她自己只是心里觉得该跑步了,不然她脑子里就会全是跑步,接下来什么事也不能做。

砰砰是个好闺蜜,马上带着莱拉去看了心理医生,确诊莱拉之前是狂躁,现在已经转成了双相情感障碍。

我听完心里大概有数,虽然不知道莱拉因为什么最初患上了狂躁,但后来过量的运动,确实可能会让她的精神情况恶化。

当狂躁转换成双相以后,她就有了自己的情绪周期,狂躁期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天才,抑郁期又想死,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

我看着眼前的莱拉,很难想象如此狂躁的她,陷入郁期会有多危险。

我把莱拉从桌子下面请出来,尽可能顺着她对运动的热情发问,想了解更多她刚开始跑步那会儿的事情。

我问她:“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出门跑步吗?”

莱拉来了精神,她重重地拍着砰砰的大腿,说:“她那会儿让我去跑步,我就真的去跑步了,第一次跑了三公里,那个公园实在太好了,我就想在里面呆着。”

我没去过她说的那个公园,但墨尔本有很多公园,也确实适合运动,我有时候在里面散步,草地一望无际,空气清新得像被人洗过,聚集在一起的树冠把阳光筛成柔和的光斑,洒满一地。躺在树底下睡觉也是我很爱的活动之一,莱拉说她想在里面呆着,我完全理解。

“而且跑完步,心里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我在心里用专业术语翻译这话,这是莱拉发现运动能帮她压制那些焦虑情绪。

但莱拉继续讲下去,我发现事情开始变得不对,莱拉开始把运动当作一切的解药。

“不爱写作业,我就去跑步,我爸妈一直给我打电话有点烦,我就去跑步……砰砰不回我消息,我也去跑步。”

砰砰:“我什么时候不回你消息?”

莱拉嘴角耷拉得更厉害了:“反正就是没第一时间回。”

我开始理解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用运动这件事代替了全部的情绪,无论是有压力,烦躁还是伤心不安,只要运动起来,激素自然会帮你掩盖掉这些负面的感受。

但是事情没有被解决,作业还是要写,行李还是要收,爸妈的电话还是要接。

或许和“男网友”失联只是导火索,让她不停奔跑的事物另有其它。

对于莱拉而言,跑步不是对健康的追求,而是逃避现实的工具,穿上跑鞋,她就能离自己恐惧的东西更远。

刚刚她提到了好几个关键词,作业和爸妈,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真正在逃避的呢?


就在我想要往下追问的时候,莱拉却把话题扯回到跑步上。

就跟刚进我门的时候一样,她说,自己要参加马拉松比赛。

“十公里我要跑进45分钟,我肯定可以,我现在状态特别好。“

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提到“状态”这个词,按照砰砰的说法,莱拉有双相,她的状态好只是躁期的表现,是病理性的。

她的医疗记录显示,精神科医生给她开过药,莱拉说自己不喜欢吃那些药,她只喜欢运动。

她甚至问我,“你能想办法让我保持现在这种好状态吗?我真的很想参加马拉松比赛。”

我心想这可太难了。躁和郁之间,就像一根弹簧,一端被压得太紧,反弹就会越厉害。两种情绪的周期会突然变化,也许明天一早莱拉醒来,就会陷入郁期的痛苦,别说马拉松比赛,她也许都没法起床。

“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比赛。”我的同事说。

莱拉摇摇头,“你们不懂,我现在正适合比赛。”

一个小时过去,我和莱拉约定下次来找我的日期,莱拉敷衍地点点头,砰砰掏出手机记在了日历上。

出门的时候,莱拉的走路姿势让我有点在意,进门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正常,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出去的时候脚步明显放慢,有点一瘸一拐。

她的右脚似乎无法完全着地,砰砰扶着她,才能勉强维持一个正常的走路速度。

她没有在咨询室里受伤,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她本来就有伤,只是一开始装作没事,后来装不住了。

我让莱拉在门口坐一会,把砰砰单独叫了回来,问她莱拉的伤是怎么回事。

砰砰说她也不了解,自从开始运动之后,莱拉就总是受伤,一会儿说自己浑身肌肉疼,一会儿说手被磨破了,但是走路一瘸一拐是最近才出现的,莱拉说过几天就能好。

砰砰告诉我:“我坚决要带她来你们这儿,是因为她最近连续好几天失眠,凌晨去健身房,每次发好几十条动态,我觉得她有点太亢奋了,“砰砰整张脸皱成一团,“就是不正常。”

我问她:“为什么没去精神科复诊?”

砰砰很无奈:“她说吃了药就没法训练,反应会变慢,体力还会变弱,我说社工和医生是不一样的,不会让她吃药,而且现在大家都觉得她不正常,她才肯来。”

我问她什么叫“大家都觉得她不正常”。

砰砰告诉我,莱拉曾经自杀过一次。

那是两个月之前,莱拉的状态和现在截然相反,她拿着心理医生的评估,向学校请了半学期的假,每天都呆在宿舍里一动不动。砰砰给她打电话也被挂断。

“挂断也行,”砰砰说,“起码证明她活着呢。”

但是在一个没课的下午,砰砰发现她注销了社交媒体账户,赶紧给她打电话,却没被挂断也没接通。

砰砰迅速地赶回学校,路上她查看了莱拉所有的社交媒体,包括她们一起玩的一个游戏,全部显示账户已注销。她们一起在游戏里养了好几年角色,现在只剩砰砰自己站在屏幕里。

砰砰吓疯了,上去砸开了门,发现莱拉整个人瘫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和脖子上。砰砰扑过去检查她的呼吸,发现她还活着。

“别叫救护车,”莱拉拼尽全力说了一句,“我没事。”

但是砰砰注意到莱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缩着脖子,她上去看,发现了一圈红色的勒痕,边缘开始发青。


砰砰怀疑莱拉是想坐着上吊,因为房间里没有能挂绳子的地方,她就把绳子绑在床头,但是绑得不好,勒自己勒到一半绳结开了,于是没死成。

砰砰吓坏了,那之后的两三天,她不让莱拉一个人待着,连上厕所都站在门口守着。

自杀过后不到一周,她就看着莱拉就进入了现在的兴奋状态。

砰砰和我说:“我没见过这种情况,我以为她好了,她主动和我说自己不想死了,要运动,还要参加比赛,她说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参加比赛。”

这段话熟悉到引起了我的警觉。

这不是莱拉的康复宣言,而是双相患者常常使用的一种表达。我见过同类型的案主,那个女孩告诉我她心情变好了,但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是是不受控的,我的个案记录上仍然保留着她的话:“我想在这段开心的时期尽可能做点事情,这样即使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莱拉仍然会尝试自杀,跑马拉松只是她为自己设计的“临终遗愿”。

现在,我不仅要找出她不停跑步,是要逃避什么,还必须得让她停下这脚步。


砰砰和我说,莱拉在跑步这事儿上有自己的小圈子,她小圈子里的朋友应该比较了解她受伤的事儿。

我让砰砰留个电话给我,看来得走访下莱拉的“运动圈子”,莱拉的情况不适合问话,无论说什么都会转回马拉松上,何况她那么想参加比赛,我问她伤情,她大概率会骗我。

这个周末,砰砰帮我约到了三个女孩,她们非常好奇地问我:“你是警察吗?”

我说我是莱拉的社工,今天委托砰砰请大家来,是想知道关于莱拉的情况,你们说的话在我这里都是保密的,也可以选择不回答我,我们的见面你们可以随意告诉莱拉,没必要对她保密。

莱拉签过字,代表她同意我走访她的社会关系,询问她的情况。

其中一个女孩脸上闪烁着八卦的兴奋表情,问我:“莱拉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怎么了?”我立刻抓住她的话题,“你们觉得她状态怎么样?”

这个一脸八卦的女孩和她的同伴们互相看看,和我说:“我们不让她跟我们一起练习了,她伤太重了。”

莱拉不仅使劲跑步,还在健身房里练习器械。她曾在一次严重的流感中,坚持去健身房训练。那种流感能死人,她在家只休息了两天,就觉得自己没事了,带着口罩也要练。

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她练得过度,其中一个女孩伸出自己的手给我举例:“手指根会有老茧是正常的,但她的手上全是被磨烂的茧子,就像几个血窟窿。”

那个女孩夸张地耸耸肩:“我看着就觉得疼死了。”

但莱拉告诉自己的朋友们她没事,她没啥疼的感觉。

皮肉伤还是小事,大家看出来莱拉的脚踝好像有问题。但莱拉还是说没事,直到一个教练强行让她停下来,才发现她脚踝肿得厉害。莱拉为了不让大家看出来,用缠手的胶布紧紧勒住脚踝,外面再套上长袜。

我难以想象,我平时的运动基本是骑车和游泳,十分温和,很难受伤,只有一次我在岸上热身,踢到了旁边的椅子,脚趾头肿了好几天,什么也不做都很疼。

如果莱拉的脚已经到了那个地步,她怎么可能继续强度这么大的训练?

大家说,因为莱拉自己使用了镇痛药。

为了避免莱拉出事,健身房的几个教练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禁止莱拉进入健身房,她的这些朋友们也劝她去医院看看,她答应了。

看起来她暂时“听话”了,而且还告诉朋友们自己本来就想休息,可以好好准备马拉松,要“调整节奏”。但她并没有真正停下来。进不了这个健身房,她就去别的健身房,或者在公园里继续跑步。

听到这,砰砰震惊地捏着面前的奶昔杯,我问她:“你也不知道她伤得这么重?”

她摇摇头,我想起莱拉上次来穿着一条宽松的拖地裤,她大概是每次见砰砰都会遮掩下自己的脚。

砰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她转向那三个女孩问她们:“你们有莱拉的联系方式吗?”

她们三个都摇头。

砰砰和我说:“莱拉没有重新注册任何社交媒体,也没有再把游戏下载回来。”

我听到以后心里咯噔一声。回到社工机构,我申请下次与莱拉会见时,请来一位运动医学科的医生一起见。

我跟这个医生简单讲了情况。医生:“目前听着倒不至于手术,但如果再这么下去会出大问题,我有患者因为运动过量,导致膝盖软骨磨没了,那会儿关节置换没有这么发达,他只能终身坐轮椅了。”

我心里想,得尽快让莱拉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接受治疗。再这样下去,她不是自己寻死了,就是瘸腿活着。


周四一早,莱拉是被砰砰押进来的,她捏着她两只手,像拖箱子一样把她拖到等候区。

这次我留心了莱拉的站姿,她重心果然往左边倾斜,好像永远在稍息。

“你脚怎么了?”我尽量用一种闲聊的语气,“受伤啦?”

“没怎么,”莱拉猛地站直,好像为了给我展示她没事,牙都咬紧了。

我蹲下去,说我看看。

莱拉往后躲,但后面是沙发,直接把她绊倒了。她整个人栽在沙发上,前台的同事冲过来,问我怎么了。

短短几秒我看到莱拉的脚踝,即使被包在袜子里也能看出明显肿了,外侧有小鸡蛋大小的凸起,砰砰按住她不让她起来,语气里全是焦急:“你不是说几天就好吗?这能好吗?”

莱拉知道反抗无效,但还是嘴硬:“就是扭了一下,不是几天就能好吗。”

我让她们先跟我来,避免再激起莱拉的反抗情绪,我模糊发言,说今天我们咨询的时候会有同事帮你看看你的伤。

我和砰砰一人一边,把她架进了咨询室。

医生早就等在这里,看她一瘸一拐进来,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你这样多久了?”医生问莱拉。

“几天,”看我和砰砰都盯着她,莱拉又改口,“可能一周吧,也可能两周。”

“这伤是反复的,”医生没给她面子,“之前扭过但是不严重,差不多好了的时候又扭了,这次发现一直没好对吧?去拍过片子吗?”

莱拉不说话,我猜她根本没去医院看过这个,如果不是砰砰一直关心自己的朋友,我怀疑她不是运动把自己累死,就是抑郁发作去自杀。

“这膝盖应该也有问题,”医生上手按了按莱拉的膝盖,“你经常剧烈运动?“

莱拉不说话,但不说话也没用,万幸的是,她只是脸垮得更厉害,没有任何暴躁或者无理的表现。

我坐在她对面思考,突然感觉,莱拉和过去接触的成瘾类案主不太一样,如果硬要用一个词形容这个女孩,我觉得她格外“体面”,别人是吸毒喝酒赌博上瘾,她只是疯狂运动而已。

最重要的,她给自己的人生规划:不急着大学毕业工作,而是准备继续读书。

那些杂志里说国外小孩18岁就独立多半是骗人的,我见过一些澳洲家长,急于让孩子独立往往是因为家里穷。像莱拉这种家庭,能支持她一路读书不用工作的,必然是中产及以上。

砰砰说她和莱拉是发小,她们家境应该相当。但是莱拉生各种病期间,一直都是朋友在陪她,我没听到她俩中任何一个提起过父母。

趁着医生问她过往病史,莱拉正在分心应对的空档,我问她:“你得尽快治疗,需要我联系你父母吗?”

莱拉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紧张的神情,砰砰冲我摇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莱拉使劲用拳头敲桌子:“别告诉他们!别说!”

我知道自己又有胜算了:“如果你不同意接受治疗,我只能联系你父母强制送你去医院,如果你同意,这事儿就先这样。”

莱拉失去了所有的选择权,她只能接受。

我和她确认:“你付得起账单吗?”

她又激动了:“反正你不用联系我父母,我有钱有医保。”

我当时有一种预感,我就快要知道,她不停跑步到底是在逃避什么了。


砰砰现在算是莱拉的负责人,我和她交代,时间紧急,医生答应帮她插队预约,下周一就第三次咨询。我们俩一起和莱拉去医院拍片子,看医生怎么处理。

莱拉被我安排留在咨询室休息,我带着砰砰到后院,问她:“她和她父母之间怎么了?”

“也没怎么,她父母挺好,”砰砰看我不信,“真的,真没啥矛盾,她应该就是不想让父母担心。”

荒唐,我在心里想,一个人从心理到身体都快毁了,但不向“挺好的”亲人求助,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周一的医院人不多,莱拉拍了片子,医生说要过几天才能来取,这几天不要再运动了,莱拉一脸憋屈。

我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告诉她,你不需要阳奉阴违,我已经给你安排了一套介入方案,就是来我们机构运动,以及参加一个互助会。

她选择性耳背,只听到前半句,怀疑地看着我:“真的?跟我一起运动?”

当然是真的。

针对运动成瘾患者,突然断了日常锻炼等于要她的命,跟药物成瘾发作的难受没什么区别,她会极度焦虑,引发躯体症状,患者自己可能会觉得呼吸不畅,肢体无力或者颤抖,自杀念头出现的概率直线上升。

我们的介入方式是提供温和的合作类运动,我安排了只需要上半身活动的运动,坐着打羽毛球,站起来接球视为犯规,要扣分。我们玩只有躯干动作的合作跳舞游戏,需要两个人同时完成不同的动作才算过关。

她学习这些很快,而我一向肢体僵硬跟不上节奏,失败几次之后莱拉忍不住嘲讽我:“你就一点运动天赋也没有吗?”

“是的,”我嬉皮笑脸,“所以你得等等我,不然我们永远卡关在这里过不去。”

合理的运动会提升人的精力,带来愉悦感,超量的运动则让人狂躁。莱拉一直以来把自己的情绪拉得太满,她对释放精力的需要就越来越高,于是过度运动就变得不可避免。

我给她安排活动前她十分自信地说:“就这点运动量?”

我冲她笑笑,心想等下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专业的。

释放她的精力,让她从狂躁的情绪回到一个相对平静的状态,享受运动而不是依赖,是我们设计这些合作类活动的初衷。她必须得配合队友才能完成运动。

我们的活动室针对过度兴奋的案主,会准备不同的道具,包括画笔画板,拼图或积木,构建一个人类的“丰容区”。这能阻止案主躁郁转换时期的情绪落差,避免自杀。

一个小时过去,我熄灭屏幕,莱拉脸上的表情竟然有点迷茫,她的语气也很迷茫:“我累了。”

我说这是合理的,你体会到一种平静的倦意是吗?

她说对。

等待医生出检查结果的一周里,莱拉说“烦死了”的次数在减少,我提醒她不要走出机构就偷偷去公园跑五公里泄愤,医生下次检查的时候如果发现你又有什么新的运动损伤,我会立刻联系你父母告诉他们。

她似乎非常忌惮自己的父母知道她生病了,而且她和自己的父母并非老死不相往来,我和她一起打羽毛球的时候她接到过家人的电话,她和对面说她在学校图书馆里。

“是我妈,”莱拉没再说别的。

我问她:“为什么和她说你在图书馆?”

“不想让她担心,”莱拉说了和砰砰一样的话,但是她下半句拐了个弯,“她知道了对我没好处。”

我:“你生病了他们应该担心和关心你,为什么说对你没好处?”

莱拉紧紧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运动完,我半强迫地把她带去了互助会。这个互助会上都是陷入了各种成瘾症状的人。

我原本以为,这里能让她开口说出自己的事儿。

可是当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她时,莱拉小小声地说:“我,我特别爱跑步。”

大家都笑了,她旁边的人说:“我们现在知道你很自律了,然后呢?”

莱拉:“没了。”

有位案主跟莱拉开玩笑,假装举手跟我告状:“申请把她罚下场,她是来捣乱的。”莱拉再没说过话。

互助会结束之后莱拉和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说没关系,本来也是随意发言。

莱拉和我说:“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反应,他们不会理解我的。”


医生联系我和莱拉,说可以来取报告了。

砰砰这次不在,莱拉说她有学校里的事要处理,我问她:“你不需要管学校的事吗?”

莱拉没摇头也没点头,假装听不到。

全世界的大学最后一年都没啥课程,但学生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实习,做科研项目,在简历上刷一段又一段经历,只有莱拉沉迷运动,唯一的愿望是参加马拉松比赛。

看我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莱拉有点“傲娇”地补充:“学校的事不用管,我没打算活到那时候。”

她这一天背着一个小包,我还没说话,她刷地把包里的东西倒到我的桌面上,从里面抓出一条项链,吊坠是一枚50分的硬币,伊丽莎白的头像有点磨损。


她递给我,说送你了。

我问她这是什么,莱拉满不在乎地:“我小时候自己做的,这是我的第一笔零花钱,特别喜欢,以后不带了,也不能埋地里,送你吧。”

我打断她交代后事一样的发言,说是很漂亮,你带上我看看。

她照做了。

进诊室之前我比莱拉紧张,我在思考她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可逆的损伤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去残疾人福利计划登记她了。

但医生的话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莱拉的膝盖和脚踝都还有救,只是必须立刻开始打针,持续六到八周,再配合一点止疼药。

“这个针会很疼很疼,”医生说了好几个很疼,然后毫不留情地:“今天先打第一针。”

“能有多疼,”莱拉不屑一顾,“来吧。”

我想起砰砰说过莱拉尝试坐着上吊,我看着她,她的旧伤早已恢复,没留下任何痕迹。

她问我:“你看我脖子干什么?”

我转身要跟着医生出去,莱拉突然表情不太自然地说:“你要走吗?”

我觉得好玩,有点想逗她:“是啊,看你很坚强,不会怕疼,应该不需要我。”

莱拉:“不是,你不是社工吗,你不是应该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我看着她:“上吊疼吗?”

莱拉愣住了,她的眼睛几乎一瞬间就蓄满了泪水。

我捏捏她的胳膊:“项链很漂亮,也很适合你,而且带了项链,以后脖子上就不要再出现别的东西了。”

莱拉眼睛里的红血丝始终没消下去,头发薄薄一层贴着头皮,像金色的干燥枯草,她应该很久没睡过好觉了,此时此刻一只手死死攥着手机,指甲用力到有点发白。

医生带着药和针筒回来,看起来倒不是很粗的针头,莱拉紧张地缩了缩,像个虾坐在椅子上。

“我不走,”我站在她旁边,“你可以抓我胳膊。”

针头钻进脚踝和膝盖的时候,莱拉痛到尖叫是无声的,她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我替她擦擦,一张纸用完又换一张,医生司空见惯:“再忍忍,要配合吃止疼药。”

医生让我们在外面的椅子上歇会,缓过来了再走,我扶着她坐好,她手机突然亮了起来,一个没有名字的号码在屏幕上出现。

“操,”莱拉小声骂脏话,把手机塞进口袋,好像在跟我说话但是盯着地面,“又是我妈。”

我问她:“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医院的椅子上,莱拉讲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基本是好人,我大学学费都是他们出的,按他们的计划来说,我得读研究生,他们应该也会出一部分钱。”

莱拉平淡地说,自己的母亲不需要工作,因为她继承了高昂的遗产,是家里拥有一切事物决定权的人。

“我爸应该是在替我妈打工,”她思考了一会儿,“送东西送人什么的,他是助理。”

我问莱拉:“这笔遗产大概有多少你了解吗?”

她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有一次看电影,里面的人说自己是千万富翁,我问我妈咱们家有没有一千万,她说咱们家不会只有一千万,我又问那咱们是亿万富翁吗,她说她希望我会是。”

莱拉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样开始推理自己的家境:“反正至少超过一千万。”

我在心里思考,澳洲遗产的配置很多样,除了钱,也包括企业和房产。按照莱拉妈妈的说法,遗产的部分大概就有几千万澳元。而且钱这种东西会繁殖,莱拉只需要保证自己不犯杀人放火这种大错,就可以一生都过非常优渥的生活。

但她妈妈似乎不这么想,她希望她女儿超越现有的财富水平,因此莱拉必须优秀,且只能更加优秀。

我回忆起过去的几次会面,莱拉一直穿得很朴素,她只是偶尔会对一些事情有好奇。比如按机构规定,我会告知她,如果你有财务方面的问题,我们有个金融方向的小组会一起来提供帮助,她很兴奋地说:“那他们是学习金融的吗?”

我说差不多都是这个方向,莱拉:“感觉金融很实用,但是功利感很重,你学什么的?”

得知我学社会工作,她露出赞美的神色:“我觉得如果要学习,那社会责任感还是最重要的,而不是挣钱。”

当天还和我朋友吐槽这是什么“贵族”发言,结果还真被我说中了。

她父母给了她很多支持。小时候,她觉得同学戴手表很酷,把人家的表借来戴了下,妈妈周末就带她去买了。她听到妈妈和爸爸说,莱拉不需要羡慕别的小孩。

她从小喜欢地理,中学开始,父母就开始带她去不同的国家玩。她还没上高中,就已经自己给自己规划好了,以后选地理方向的课程,大学读地理专业。

她一直成绩很好,父母为她骄傲,直到一件事发生。

高中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一个比赛,让报名的同学们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指定地区的地貌特征绘制和分析。莱拉兴致勃勃参加了比赛,跟父母说自己一定能得第一名。

但是莱拉没接触过那些绘图软件,而且她发现有些同学早就自学过软件。莱拉在这个比赛里不出所料地没有获得任何名次,她安慰自己没事,下次再努力。

她的父母却表现出失望的样子。圣诞节的家庭聚会上,亲戚问起比赛,爸爸很自然地说莱拉得了第一。

在亲戚的赞美声里,莱拉的思维有点混乱,爸爸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闭上了嘴。

莱拉告诉我,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经历了才知道,这种幸福是“弹性”的。

她得一直保持优秀才可以。


考大学之前,父母不断地告诉她,大学必须考上,考不上我们没法交代。

“他们要跟谁交代?”我问莱拉。

“我不知道,”莱拉耷拉着脑袋。

大学考上了,她的父母没有喜悦,只有如释重负,在亲友聚会时夸奖自己的女儿有多优秀——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生病也坚持学习,老师上门帮忙辅导功课。爸爸还特意强调,老师坚决不要钱。

莱拉和我说:“亲戚们当时惊讶死了,每个人都说我厉害,但这些事儿根本没发生过。”

去英国读研也是父母的主意,莱拉不想继续读书,她想工作。

莱拉说:“我爸妈一开始没想让我去,这事儿赖砰砰,我们两家从小就认识,她学艺术的,不仅要读研还要读博,她爸妈和我爸妈说砰砰计划去英国,我爸妈觉得我也得去,不然他们就没得炫耀了。”

我第一次在个案里被迫了解上流生活,我问莱拉:“你的意思是如果砰砰拿到了艺术相关的学位,但你没拿到,她的父母就比你的父母多了社交资本,对吗?”

她重重地点头:但是让我读博我宁可去死,读什么我都去死,”莱拉继续说,“我去死得了。”

她告诉我,小时候她就需要明确,谁家的孩子是不能交朋友的,因为他们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在生意上有竞争关系,而关系好的家庭,会让各自孩子维护友谊,她和砰砰认识,是她父母带她来家里拜访。

我问她:“如果你们的父母不认识,她也不是你们这个交际圈的人,你还会和她做朋友吗?”

莱拉思考了一下,说还是会,因为砰砰会关心她,虽然她们之间总是被拿来比较,她们要一起获得学历,一起光鲜美丽地出席父母朋友的聚会,在选度假地的时候要选足够好听和昂贵的目的地。

砰砰对这一切不是很敏感,她只是按照家里要求过自己的人生,并且会劝慰莱拉想开点。

莱拉没法想开,但也不敢做出什么叛逆举动,她发泄痛苦的途径,是能想到最不丢父母面子的一种:运动。


我突然理解莱拉对上一段“网恋”的沉迷。

对方只是和她分享天空和景色的网友。她优不优秀都没关系,只要会打字就行。

躁期带来的兴奋劲儿似乎在慢慢地减弱,这两周莱拉肉眼可见地在变得冷静,也许很快就会开始消沉。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抗拒让父母知道自己生病了,对她的家来说,一个生病的,不再优秀的女儿,还会得到父母的关心和爱吗?还能作为被炫耀的资本吗?

这么看来,父母的态度甚至会让莱拉的情况更加恶化。

我问她:“除了砰砰你还有别的朋友吗?”

莱拉认真地思考:“我觉得和我一起健身的不算朋友,那就没有了,我最近也没谈恋爱。”

莱拉存了很多和“网恋对象”的聊天记录,两人一直在聊和现实无关的事情,对方也从没问过她成绩好不好,要不要读研在这个陌生人身上,获得了一份看起来无条件的爱,即使只有三个月的保质期。

我仔细看这些记录,她们的对话里从未有过真正确认关系的字眼,只是暧昧而已。

莱拉说:“他突然失联那会儿,我试着转移过注意力,我玩过拼图也试过画画,但是都没法平静下来,后来发现只有跑步好用。”

她捏了捏自己脖子上的项链。

这个动作像是一种习惯,我几乎能想象她说话、考试,或者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都会摸摸这条项链。

从我见她那天到现在,她第一次把这条项链重新戴回了脖子上。

我安慰自己,上次把项链还给她时,我说:“项链很漂亮,戴上去以后,脖子上不要再出现别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这段时间,是给她设计合理运动,释放了负面情绪,还是陪伴她就医,让她对我有好感。但我期待她戴回项链的举动,是一种不直言的回应。


莱拉想去的马拉松比赛在十月进行,她必然是不能参加了。

她的治疗要持续两个月,治好了也快十二月了,医生特别强调,治疗期间严禁剧烈运动。

后面几次打针都是砰砰陪着她,一个月疗程结束,距离莱拉的比赛还有不到十天,砰砰偷偷联系我,问我怎么办。

砰砰的语气听起来很焦虑:“她现在不提比赛的事儿了,我觉得更吓人了,你说她会不会打算瞒着我们所有人偷偷去?”

那我必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我安慰砰砰让她先管学校的事儿,毕竟等莱拉恢复了可能需要她来补课,其余的交给我。

我写了特殊事项说明信,只需要以机构社工名义发出,就能直接取消莱拉的报名,主办方会通知她,到时候也来不及了。但是我不想越过莱拉做这种决定,我想知道她的选择。

而这些日子里,她坚持来参与我安排的运动。我们甚至能在跳舞游戏里配合默契。

她这周来找我的时候脚踝已经消肿了不少,不再需要贴厚厚的膏药,我们玩桌面足球,她看起来一直有话想说,我假装没看到。

她的下一次来访应该是这个比赛的前三天,莱拉走路比之前轻快多了,开始要求我增加一些别的运动,我想了想觉得可以适当骑会车,那个自行车是双人的,固定在地面上,两个人速度要一致,才能获得积分奖励。

她坐在我后面,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我问她:“你想听什么?”

莱拉语气有点破罐破摔:“你肯定想着怎么不让我去参加(马拉松)比赛,让我放弃。”

我:“是的,那你放弃吗?如果你不放弃我会和你的医生发邮件过去,说你现在情况不适合参加这个,会有落下残疾的风险。”

我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异常地沉默,我转过身,看到她在哭。

“不去就不去,”她像在说服自己,“而且脚扭了真的好疼。”

她自己申请退赛,当然报名费是全扣没了。我趁热打铁,说既然比赛不参加了,那药你最好吃一吃,你的精神科医生也在等你。

这一年的圣诞假之前,我约莱拉来我这聊聊,看生活情况有没变好。

她看起来精神头儿好多了,眼睛里的红血丝消失,人长胖了一些,应该是停止运动和药物共同造成的。砰砰还是陪着她。

莱拉这段时间里,明显是重新思考了自己的处境,不然她不会跟我说出了这些话。

她回想,自己在大学里遇到的人,已经比她过去十几年,在父母小圈子里遇到的人都要多。

在学校里,她不需要被拿来和谁做比较,想认识谁,也不需要先思考父母会不会同意。她这么一想,也会发现,那种没有任何代价就可以放松交流的人,绝不仅仅只有“陌生男网友”而已。

莱拉过去参与的社会实践活动,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写进简历,父母帮她报名参加游学,通常是去瑞士或者芬兰。

但她和同学们熟悉起来之后,看大家会去教堂发免费食物,在菜市场帮忙卖菜。同学们邀请她一起去,她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怕被熟人看见,后来莱拉学会了自嘲:“我以前连菜市场的门在哪都未必知道,我那些熟人肯定也是一样的。”

莱拉完全可以想象,父母会认为这些活动又苦又累,既不高级也不好看——

更不能成为父母期待的“优秀女儿莱拉”的一部分。

但她想做一个口口声声说要有社会责任感,却从没走入过真正社会的人。她还是去参加了这些活动,哪怕不再去维持那些表面“光鲜”的人设。或许,这样的生活至少能不让她那么想死了。

聊天过程中,我问起她最近经历了这些,有什么感受?

莱拉没回答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她回答了:“圣诞节我不回家过了,我要呆在宿舍里,今年谁也别想拿我出去给别人显摆。”

我突然感觉,她的病就是一场反方向马拉松,停下脚步,就是在抵达终点。


听侯小圣讲完这个故事,我心想:如果我是莱拉的社工,我不一定能拯救她。

莱拉的“瘾”太特殊了。如果没有砰砰,莱拉不会出现在社工机构的门口。如果没有侯小圣的持续走访,大家不会意识到莱拉身上的伤已经到了强制休息的地步。

最重要的是,真正将莱拉拖入泥潭的“瘾”绝不是疯狂运动,而是从小就绑在她身上的“你需要成为我认为的优秀的人”的标签。

莱拉无疑是个幸运的人,命运赋予她的那场盛大马拉松比赛如期举行,完赛者比比皆是。而这次她不用冲名次,也不需要一瘸一拐的奔跑,她走向了观众席。

而你我,仍旧会为她鼓掌,对吗?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插画:鱼头

如果你想阅读更多【侯小圣】的故事,可以点击下方图片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