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春夜的第一人称叙述开始。

隔了好几页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个在开头“被人流推出闷热的地铁站”的年轻女子叫永珍。故事的第一个悬念是永珍与同住一个小区的独腿男人冥焕之间的奇怪纠葛。3天前,冥焕说要把现在居住的这套房子给永珍,而永珍坚辞不受。看起来,这像是一个女人要努力逃离一个男人强势PUA的故事。

从永珍的叙述中,我们发现她住在16栋13层,而冥焕在15栋14层——俯仰之间,他们都有便利的视角,可以互相窥视。她发现他的房间从来不亮灯,而他凭着她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就能看见她蜗居的阳台上的一切,包括被褥和书堆的轮廓。

这是疯狂变态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吗?似乎不是,至少永珍要比黛西穷得多也轴得多。她说她在这里住了5个多月,但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道巨大的阴影,让她无法融入这小区里“数百个家庭,数以千计的人”。楼上窗口的小女孩探出头来,她的眼前便会浮现她从那里跳下来的幻觉。因此,在冥焕日复一日的逼迫中,她的反应是迅速在别处签下一间月租房,像蚂蚁搬家那样,每天将行李挪一点过去。

跟着这样的叙述,我们很快就读到了小说中出现的第二组关系:永珍与仁淑。5个多月前,她们俩本来住在城里的另一个角落,合资同居在一套全租房里。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韩国全租房与月租房的区别(小说中译本似乎缺了这么一个关键注释)。月租房押金不多,但需要按月支付租金,续约时这笔租金还可能上涨;全租房需要一次性支付高额押金(比如房价市值的3成到8成之间),房主一般‌用这笔钱去投资,租期内不用再付月租,期满后押金退还。

也就是说,全租房实际上是用一大笔无息押金来换取免除月租的福利。对于这两个来自同一个乡村的姑娘而言,凑出这样一大笔钱显然绝非易事,永珍不仅押上了她打工4年攒下的积蓄,还向公司贷了款。

但凡借债出现在小说里,这笔钱十之八九就会危在旦夕。果然,永珍迎来了让她一夜长大的雪崩时刻:仁淑偷走永珍的合同,私下找房东退了所有的押金,这番显然出自蓄谋的操作把无家可归的永珍赶到了首尔唯一的亲戚二姨那里,也将她迅速推入了小说的第三组关系:永珍与二姨一家。

这两组关系的剧变是互为因果的。在永珍的回忆中,仁淑曾经是那个与她一样在月亮村(韩国在快速城市化过程中,未能进入城市系统的贫民聚居地,通常位于缓坡上)辗转奔忙的老乡,也是一起经历过煤气中毒的生死考验的“姐姐”。

与此同时,永珍也目睹过仁淑对周遭世界的怨怼与反击:仁淑告诫永珍太善良会被人利用(事后回想起来这样的对话简直反讽到令人战栗),面对一只“可能吃了老鼠药”的正在死去的母猫,她低声咕哝说恨不能拧断旁边那只黑色公猫的脖子。

一切仿佛都有迹可循。

可想而知,仁淑的行为不仅将永珍逼入了现实的绝境,同时也摧毁了她对都市丛林里残存善念的最后一点信心。所以,当她流落到二姨家后,在经历了起初的倍感羞耻的畏缩之后,迅速蜕变成一只新生的、长满盔甲的刺猬。

转折点发生在公交车上,永珍对一个强悍跋扈的中年妇女“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她在想,这个女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践踏和跌倒,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默默观察着那个女人野蛮的愤怒和报复,怒气冲冲的眼睛,大嗓门,以及厚颜无耻和尖酸刻薄的语气。这一切被一种奇怪的悲伤所包围,那种悲伤难以用怜悯或失望来解释。”

不知不觉之间,永珍用这份“奇怪的悲伤”合理化了仁淑的行为,进而,又将“厚颜无耻和尖酸刻薄”转化成自己在二姨家处事的坚硬的行为准则。在这短短的一节中,底层接力互害的链条被刻画得清晰而简洁,朴实而痛切。

住在阳台上的永珍,以及她的那个狭窄空间里的灯光,被低一层楼的黑暗中的冥焕当成了窥视的目标。他的纠缠一方面加快了永珍另找月租房的努力,另一方面也促成她反过来探究冥焕的前史。作为小区里信息资源最丰富的职业人士,二姨家的保姆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永珍的疑团。通过她的叙述,我们看到了小说中出现的第四组关系:冥焕与原先住在这座小区里的另一户人家。

冥焕的腿是在一场车祸中失去的。同时失去的,还有他的怀孕5个月的太太。他们当时正在过斑马线,被一辆超速行驶的车撞翻。肇事男子是知名企业老板的侄子,一家4口知书达理。他们向冥焕支付了巨额赔偿,后者就用这钱在他们家附近——也就是这个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用他的残肢,他的不幸福,在这个幸福家庭的头顶上罩一层浓密的乌云。比如,冥焕会在大白天跑到他们家去,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我的妻子也曾经和你一样幸福。”

结果可想而知。一家人匆忙卖房。搬家那天,两个孩子“彼此依靠着肩膀默默地哭泣。”

于是,冥焕名下的这套始终笼罩在黑暗中的房子就失去了全部意义。在搬走之前,那个男主人曾经独自下跪在冥焕面前,所以冥焕认定没有必要再跟着搬到他们的新住址了。“我独自一人发起的战争,就这样没趣地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除了这条理由以外,他要把房子送给永珍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觉得你需要房子才问的。如果有房子,就不会睡在阳台上。”

截至此时,小说的结构基本搭建完整,4组关系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元素,而这些关系之间的关系又勾连得简洁致密。从叙事技术的角度看,能同时做到这两点很不容易。从第4节开始,永珍和冥焕之间的关切与对峙,就成了小说的主导旋律。哪怕是仁淑的再次出现,也只是在其中行使了一点功能性——她交代了自己身患绝症、即将辞世的事实,为永珍对冥焕的同情又增加了一点微妙的砝码。

冥焕给永珍留下的印象是那么强烈鲜明,他的自毁意图是那么清晰:

“那感觉就像点燃火柴时产生的硫磺味一样,是一种一旦被吸入,就会永久留在肺里一辈子都不会分解的、不能抗拒的毁灭的味道。”

于是事情发展到后来,就演变成永珍试图通过拖延时间或拒绝接受冥焕的赠予,来被动地打消他自杀的念头。

但是,当然,在现实主义的语境下,世上的奇迹少得可怜。没有救赎,没有让人松一口气的和解。小说里,永珍见到冥焕的最后一个镜头,与开头被地铁推出来的永珍本人,形成某种呼应:

冥焕默默地打开玄关门,没有回头,被吸进静止的电梯门中。那里是静静地亮着红色数字指示灯的无尽黑暗。永珍想,那个男人会死的,仁淑也会死的,而她将厚着脸皮在白天的大街上阔步前进。

这篇叫《黑夜的狂欢》的小说,是韩江的首部短篇小说集(1995)中译本的标题作品。在韩国出版时,这本书曾以另一篇小说《丽水之爱》为题,翻译到中国来以后之所以会改名,有一部分原因是中国也有一个“丽水”,怕引起误解。



《黑夜的狂欢》

[韩]韩江| 著

崔有学| 译

磨铁西瓜糖|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25年2月

不过,整本书看下来,我确实最喜欢这一篇,因为它在结构的搭建上,在信息分配的合理性上,都显示出远超新人的成熟度,让人依稀看到其代表作《素食者》的影子;另一方面,在意象与氛围的营造上,《黑夜的狂欢》又是格外生猛而直接的,那如猛兽般吞噬一切的黑夜,强烈到无法化解的质问,从第一个字开始席卷你的情绪,直到最后一个。

阅读一位名作家的早期作品,我总是忍不住在字里行间辨认其风格标志。面对韩江,这件事似乎特别容易。韩江获得国际布克奖和诺贝尔文学奖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距离其出道不到三十载,其名下的小说和诗歌,无论是体量、题材还是风格,都没有出现剧变和断裂,维持了一以贯之的连续性。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在《黑夜的狂欢》收录的6个短篇中,感知很韩江的韩江。

原生家庭的创伤,边缘人物的反抗,被迫或主动地逃离,这些元素贯穿小说集始终,构成了全书的主题变奏。《黑夜的狂欢》中冥焕提出问题:“难道还有人相信一个人可以善良地活下去吗?”在《丽水之爱》中,“我”看到室友慈欣露出“疲于一切但决不放弃一切的纯洁且灿烂的笑容,会一瞬间抹去她的黑暗”,于是“我”发出了一声感叹,似乎是对冥焕刚才那个问题的曲折回应:

“看着这样的慈欣,我常惊讶地想,人怎么能如此没有希望地肯定这个世界?”

在韩江的小说里,人物对于周遭世界总是有那么多问号,他们的态度总是异常直接地诉诸感官——韩江从不吝惜通过视觉、听觉或者气息来构建压迫性的修辞。

在她笔下,太阳像 “一个因为自己血管里的热气而窒息的疯女人”;受潮的扬声器里传来不清晰的声音;女人擦脸的时候仿佛要把五官从脸上统统抹掉;带着一双女儿跳海自杀的父亲,他令人作呕的满嘴酒气扑到女儿的额头和眼睛上,从此深深刻入她的记忆;还有愤怒的人物眼中疯狂的超现实景象——“火焰烧到金达莱树的枝头,无数火星飞舞着冲向黑暗。在那黑暗的另一边,金达莱灌木丛绽放出春日里绚丽的红色,宛如金达莱山脊线。”

这些强烈的表达,总是让韩江的作品——无论前期还是中期——给人留下“适合影视化”的印象,但一旦真的诉诸镜头,又显得无比乏力,难以匹配文字的尖锐感。因此,包括《素食者》在内的韩江的小说,至今也没有看到相得益彰的影像改编版本。

在《丽水之爱》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异样的行为,写她总是不停地清洗自己的手和脸,“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却停不下来”,写她在清洗死了鱼的鱼缸时,突然一阵恶心,然后呕吐,进而又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催吐,直到把药片和胃液一并吐出来——看到这里,你已经可以意识到,这是一位典型的厌食症患者。直到小说结尾,我们才发现,“我”的厌食乃至厌世,根源是难以磨灭的童年创伤——当年父亲带着她和妹妹一起自杀,她是唯一幸存者。

在《金达莱山脊线》中,受到父亲虐待的智障妹妹同样养成了病态的进食习惯,但她的行为是厌食症的一种逆向的变体——她总是先暴食再呕吐。有一天,她被哥哥正焕领着逃到金达莱山脊上,于是“嘴里一边喊饿,一边吞嚼着金达莱花瓣”,这一幕直接导致了正焕的情绪崩溃,丢下责任,远走他乡。

熟悉韩江后期作品的读者,一定会想起,“厌食”和“素食”是她最为显著的标签之一。从《植物妻子》到《素食者》,从《白花飘》到《胎记》,这些元素不仅被反复征用,而且都有了多层次的挖掘和更复杂的变形。尤其是当韩江在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下被定义、被阐释以后,素食、厌食乃至“成为一株植物”“拒绝加入人类”的姿态都有了更深刻也更严肃的意识形态内涵。

在这样的语境之下,回过头来再审视这种姿态的雏形,我反倒会觉得《丽水之爱》里那么细致而简单地白描“我”对食物的不洁感,以及人物那种急迫而稚拙的不知所措,是后期的韩江越来越缺少的东西——说不上哪一个韩江更好,也许都不可或缺。

其余种种,比如文本中对色彩的敏感,对梦境的征用,都似乎经历了相似的轨迹。比起后期成熟的、冷静的、具有某种“风格自觉意识”的写法,《黑夜的狂欢》对这些元素的使用,往往显得更外放,更粗粝,也更随心所欲。

像大部分读者一样,我阅读韩江的起点,也是从她的那本在2016年拿到国际布克奖的《素食者》开始。当年读完的直感是:够好读,够直接,也够强烈。与我彼时更习惯阅读的那些部头更大,密度和难度更高的小说相比,它的新鲜的形式与质地又让我多少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样在当代文学的长廊里安放它的位置。

8年之后,瑞典文学院给出了确定的答案。在这8年里,我们同样也经受了文学内外的种种认识论上的冲击,尤其是近一年里从ChatGPT到DeepSeek的AI飓风,小说创作者当然也无法幸免。当我们在每一场文学聚会中都逃不开“作家何时被AI替代”的话题时,回过头再看韩江的作品——尤其是她的早期作品——我读出了8年前没有的感触。

面对功能强大、库存浩瀚、高速运转,能嚼烂所有二手经验再吐出来的写作大模型,人类究竟有什么天然优势?也许只有我们的血肉之躯。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珍惜那些有弱点、有漏洞,会哭泣会崩溃,一拳打上去会疼、并且忍不住喊出来的文字。1995年的韩江,输出的正是这样的文字。而且,幸运的是,她还善于将这些及物的、具身的、痛到让人发麻的体验织入叙事结构,或者上升成诗性隐喻。这是韩江之所以是韩江的,最重要的“风格要素”。

我不知道在未来,所谓的“具身智能”究竟能将人类的感知、行动与认知“融合”出怎样的“深度”,但我目前还难以想象,没有体验过人类苦难的机器,能自发产生真正的迷惘、破碎和被“黑夜的狂欢”吞没的感觉。那些真正敏锐的、具有身体感知力的人类作家,依然能够更迅速地打通感官,用新颖的方式重新定义我们熟知的经验。

即使韩江本人的写作可能遇到瓶颈,但只要我们——同样挨打了会痛——的读者依然对这样的文字保持敏感,就一定会出现新的韩江,因为归根到底,作者是由读者的需求塑造的。这些人类作者,终究会捕捉到所有独一无二的、无法被替代的身体经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

(作者 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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