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说:“恋爱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
在当代年轻人眼中,“纯爱”这个词似乎已经成了过去式。
善男信女的甜剧不屑一顾,全员微瑕的相爱相杀我通宵观摩;小红书劝和的评论横眉冷笑,劝分劝离的金句我逐字背诵;商业吹捧的情商教学嗤之以鼻,吐槽老板的群聊我千里奔赴。
把“爱情价更高”写在签名档的近乎绝迹,顶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头像去相亲的倒越来越多。理想化的爱情在坚固的现实面前薄弱无力,已无法满足现代人对情感真实性的需求。
于是,胸口印着“爱与和平”的纯爱战士逐渐退场,取而代之,“什么都能恨”的纯恨战士登上舞台。
纯恨战士们平等地憎恨一切想恨的人、事、物,无需触媒,全天待机,睁眼即恨,可深可浅,持之以恒。
他们深信,从形而下的物质世界,到形而上的抽象精神,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能恨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恨一辈子的。
关于弃爱投恨的理由,纯恨战士的解释同样自洽:第一,爱需要持续投入,而恨无需任何成本;第二,爱也许是伪装和表演,但恨永远情真意切;第三,爱或许转瞬即逝,但恨一定绵绵无绝期。
在恋爱脑成为政治不正确的当下,化身纯恨战士成了现代人参与“卷”社会、应对社交的优选方式。恨有温度,有态度,代表着微死活人们最直接的情感抒发,其中也夹杂着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以及对被看见、被关怀的渴望。
实际上,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一直不乏“纯恨战士”的存在。他们或是反英雄,或是边缘人物,或是纯粹由于拧巴内耗而胸怀大恨。总之,爱人时他们也许唯唯诺诺,但恨人时一定重拳出击。
诺奖获奖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小说《蛇结》中的老律师路易,就是一个典型的纯恨战士。六十八岁的他预感时日无多,便动笔给妻子伊莎写了一封长信作为遗书。名为遗书,实则是一封洋洋洒洒上万字的控诉信,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是在倾泻他积蓄一生的不满和怨怼:
「长久以来,我觉得恨意是我身上最澎湃的感情。」
路易恨妻子,恨儿孙,恨社会,恨宗教,甚至明明身为一个守财奴,却对花不光的财富同样报以恨意。对他来说,恨不是一种冲动,不是一种心境,恨本身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01
爱可能有偏差,但恨绝对平等
路易恨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他出生于法国乡下的平民家庭中,身份卑微,但家境殷实。由于父亲早亡,自小就被母亲过度宠溺,少年时期鲜遇挫折,却也因此导致他异常敏感,性格刻薄,对自己的缺乏魅力的外表和内心极为不满,甚至故意惹人厌烦:
「我的青春不过是一场悠长的自杀。为了遮掩不讨喜的天性,我便迫不及待地刻意做些令人生厌的事。」
他将对自己的怨恨也撒到了母亲身上。他恨母亲对他的溺爱,时常无故发难,但母亲的回应永远是忍受和纵容。她认为,是路易时常发病的身体才让他心绪不宁,用不着担心。
而这让路易的自我厌弃越发严重。
就在他读完法学院,对世界的憎恨已呼啸澎湃之时,他遇见了封多黛热家的大小姐伊莎。
封多黛热家族是名门望族,但由于挥霍无度,财产捉襟见肘,因此向富庶的路易家抛出橄榄枝,谋求联姻。
路易本以为这是一场纯粹的利益交换,然而当他见到伊莎,察觉到她的温柔目光时,却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意,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竟然可以让人兴致盎然,可以讨人喜欢,可以动人心弦”。
透过伊莎的爱,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么可恨可憎。
两人顺利结婚,共同度过了一段亲昵时光。然而伴随路易对伊莎的爱意渐浓,他的疑心也越发严重:这样一个好姑娘,为什么会看上如此令人讨厌的我呢?
很快,他便找到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答案:在与他结连理之前,伊莎曾有过一个恋人。他仪表不凡、风度翩翩,拥有路易渴望拥有的一切魅力。路易立刻认定,是伊莎母亲的逼迫,怕她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才迫使她与前任分手后选择了他。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他,但她只能找到他这么个人。
刹那间,他变回了过去那个痛恨的自己。
连带着,他也开始恨欺瞒和“背叛”他的伊莎,不管她如何解释,他都冷眼以对,拒不相信。久而久之,伊莎也不再言语,两人开始分居分床。而随着交流的减少,路易对她的猜忌与不满也与日俱增。
就这样,他们开启了沉默不语、彼此折磨的精神凌迟。
整整四十年。
02
不恨你,我就无法生活
在伊莎生下两人的儿女后,路易的恨意不仅分毫未减,反而旧恨添新怨。
他开始怨恨伊莎完全变成了“母亲”,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再不关注他,也再看不到他。先前对他的爱,哪怕是虚假的爱,如今也已被孩子们尽数夺走。
于是他开始恨这些孩子。
由于路易的冷漠,孩子们自小便畏惧这位父亲,与母亲更加亲近。在路易看来,是伊莎指使孩子们结成同盟,一起对抗他这位令人嫌恶的父亲。这个念头让他恨得牙根痒痒,几次险些爆发。
路易在冷漠中看着孩子们长大,发现他们越来越像年轻的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甚至时常背着他聚在一起讨论什么,可只要他一露头,便会立刻作鸟兽散去。
路易笃定,这些继承自己一切可恨性格的孩子,正迫不及待地祈祷他死去,好获取他的遗产。
普通的纯恨战士也许会发疯,但高级的纯恨战士一定直接报复。
他开始着手将遗产转移给自己的私生子。为了掩盖计划,他故意伪装得更加刻薄和恶毒,让家中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与此同时,自酝酿这场复仇后,路易也收获了久违的喜悦。他兴致勃勃地提笔写下给家人的“战书”,时常幻想着儿女打开保险箱后发现空无一物的慌乱表情。
在仇恨中,他找到了存在的意义,甚至自己都期盼着死神到来。
他借口离家,启程前往巴黎,找到了自己的私生子。尽管这个孩子同样让他讨厌,但对家人的仇恨让他顾不上其他,一心劝说私生子接受遗产。
就在计划行将成功时,他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家中的电报,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情况摆在了他的面前。在那一刻,他处心积虑谋划的复仇,以及滋养一生的仇恨统统化为乌有,连这一度占据自己生命全部的钱财,也似乎宛如废纸,跟他再无瓜葛。
他看见自己的心里爬出一团窜动打结的蛇。在那之后,纯恨战士不复存在。
03
恨长久,爱无能
1932年,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年前,莫里亚克发表了《蛇结》,而这部小说也被公认为他创作生涯中最成熟和完美的作品。
但他不会想到,自己笔下的路易,会在九十多年后与纯恨战士的典范相呼应:
从童年到晚年,恨得始终如一;
从自己到家人,恨得公正平等;
为报复不惜散尽钱财,恨得超凡脱俗。
可尽管恨得如此彻底,恶毒得如此纯粹,路易的生活却找不到半点酣畅,终其一生,他都深陷内耗和痛苦之中。
为什么?
恨不是一种独立存在的情感,它总是与爱共存,凡有恨,皆因爱。纯恨战士们怼天怼地怼空气的下一秒,也许就会到街边撸一撸小猫;在发表一番封心锁爱宣言的同时,或许也在暗自期待转角就遇上Crush。
路易同样渴望爱,他渴求得到伊莎和儿女的爱,来斩断他心中的结,救他于自我厌弃中。然而,他盘踞深处的不配德感,对真正所愿的回避,以及对情感互动方式的缺失,让他深陷于“爱无能”之中,无法坦然面对,也无法表述,只能用长久的恨代替爱,直至彻底蒙蔽自己,让心脏化为浸毒的“蛇结”:
「我了解我的这颗心,这颗如蛇结一般的心。它被无数蝰蛇压得难以喘息,被其毒液浸透至深;它在乱窜蠕动的蝰蛇之下,依旧跃动不息。」
心理学家弗洛姆曾在《爱的艺术》中提出,与恨不同,爱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需要后天学习的能力;爱是主动的实践活动,而非被动的情感刺激。而成熟的爱,必须具备四个要素:关心、责任、尊重、了解。
在追求高效的内卷社会,习得爱的时间被极大压缩,情感的换算变得简单粗暴,对他人的防御性甚至报复性忽视长期存在,“爱无能”似乎成了更易泛滥的心理顽疾。
我们可以在纯恨战士的宣言里得到喘息,可以在对负面压抑情绪的拥抱中实现反叛,但无论是纯爱战士还是纯恨战士,终归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可以咬牙切齿,可以阴暗爬行,可唯有识得心中真正所爱,从蛇结中劈出缝隙,这恨才有了意义。
诺奖得主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纯恨文学经典
《窄门》译者顾琪静法语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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