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提云积

清晨,我去莱州虎头崖海边看海。站在海潮坝上,空中偶过云朵,落下几丝微雨。其时,我正面对着海坝上的一块石雕。石雕放置在堆砌的高台上,高台是抽象的海浪,石雕就压制在海浪上保持着原石的形态:斜三角,麻黄色,质地粗粝,原石上面镌刻了四个大字:“海上长城”。


此处被誉为海上长城具有双重意义。一是单纯指海潮坝如长城一般阻挡海潮南侵村庄、陌田,也为观光游客开辟了景观大道;二是特指此处曾为古时海防驻地,守卫此处的兵士以血肉之躯铸就长城一般,保卫着故国家园。海潮坝南侧是错落排列的风电塔,跟随着海潮坝向西逶迤而去,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作为莱州境内的海潮坝,东起虎头崖,西至海仓村后,全长40余公里。史书有明确记载,海仓曾经是古代王朝海防驻兵时的粮仓。沿着海岸线向北,是属于莱州湾的太平湾,这片水域是天然的海港,此处有一座村庄名朱旺,汉代是千户寨所在地。自汉朝以来,各世王朝都曾在此屯兵驻防。以上这些地理名称都带有古时军事的标签。

一处临海山崖,如果占据地理优势,便给人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自隋唐以降,一千四百余年时光更迭,虎头崖如一艘海上巨舟,承载着每个朝代或灿烂或暗淡的海防史,或繁华或凋敝的商业史。莱州湾的每朵海浪都收藏了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等待每个月上海空的夜晚,低低地诉说给每位走近它的行者。

行走在虎头崖,在每一幢陈旧的建筑前,都如同一本厚厚的线装古书,需要来访者小心翼翼地试着打开,寻觅时光在它们的册页上记载了何种文词。旧时的土城、得胜坡、长胜坡、商务会馆、电报局、天后宫、海航灯塔、摩崖石刻、鱼台等等,在行走过程中,它们以不同的方式与我相遇。现在,这些古老的遗迹有的还是原始模样,有的只是一处遗址,有的则隐匿在坊间传说的故事里。

作为一个地理坐标,虎头崖无疑是厚重且丰满的。虎头崖村东有一座荒弃的土城,看不出建筑的痕迹,只有高高的土墙还保持着一座古城曾有的模样。土墙有三米多高,荒草中会看到硕大的青灰色断砖。早年间有村民建房,在此挖掘海沙时发现完整的大青砖,根据这位村民描述,土城城基用的是边角圆钝的大青石,大青砖约有40厘米长、20厘米宽,堆砌在圆钝的大青石上。在我与这位村民交流时,他特意用肢体语言描述大青石的圆钝形状,双臂虚张,双手五指也张开,俨然一块大青石被他抱在怀中。

土城还有一个称谓“马埠寨”,史书记载是明代在此驻军防范倭寇入侵所建。万历版《莱州府志·兵防·莱州卫》载:“马埠寨备御四百户所,属莱州卫,设有百户。烟墩三,曰‘海庙’、曰‘扒埠’,在所北;曰‘马埠’,在所南。”这是马埠寨第一次出现在官方的版本记载中。康熙版《莱州府志·卫所》详细记载了马埠寨的规模:在府城西二十五里,寨城周二里,高一丈五尺,厚一丈,南北二门,池深八尺,广一丈。官署一所,门堂内宅十八间。额设百户一员,属于莱州卫,辖墩五,今裁。

民间传说与史书记载有极大的出入,传说隋唐时期便有了该处土城,还提到一位历史人物加以佐证。史大奈率兵在此驻防,海边的石滩上还有史大奈所骑战马的蹄印。大业八年(612年),史大奈跟随隋炀帝征伐高句丽,屡立战功。历史上的莱州湾一直作为抵御外侮、讨伐番邦的屯兵所在地。

当传说与史书记载发生脱节时,学术上以史书为准,作为一处地域的文化传承,我觉得民间传说亦有意义。隋唐时期建立了土城,这是此地民间对马埠寨的称谓,一直延续到今天。原有的土城坍塌后,明代只是在原址上进行整修。从隋唐到明代,中间间隔了五代十国、宋、元时期,时间跨度大,几百年的海风吹拂,一座土城不能左右时世兴盛衰亡,在它被动交于时空时,便不能逃脱坍塌的命运。直到明代,马埠寨取代土城再次站立在风雨飘摇的时空中。

在虎头崖,与土城相互映照的还有两处坡路。得胜坡居村南,长胜坡居村北。两处坡路直线距离近千米,来历俱语焉不详,可以肯定的是两处坡路都是以军事为目的而立。早年两处坡路皆入海,现在尚有遗存。坡路俱为长条状的花岗岩铺成,岩石的边角早已被岁月打磨无迹。得胜坡东侧有一地标名虎头沟。早年间村民在此整修土地时曾挖掘出一枚青铜剑。


海潮坝北的浅石滩区域,在上世纪50年代之前是怪石区。据在世的耄耋老人回忆,怪石状似骆驼、马、羊、狗。怪石的高度三到五米不等,高低错落,相依林立。在怪石区的北侧有巨大的石虎侧卧,虎头至虎尾长四十余米。虎头在南,面向西北。最奇特的是卧虎的双耳,一耳似三角形稳固,一耳似圆形,人力轻推可动,双耳与虎体皆为天然。这卧虎,便是虎头崖名称的来历。浅石滩区东侧的海崖上有两道石刻,一为双凤台,一为山海奇观,落款皆是李鸿章书。相传李鸿章在光绪年间巡视海防,曾赞誉过这片石林石虎。

穿过石雕东侧的条石台阶,临海的石坝向北曲折而去。走至石坝中间地带,有一井栏紧挨着石崖,有游客正在用自制的提水工具打水。水井与大海之间隔了一道海坝的宽度,如果有大的海潮会被海水灌注。水井是在岩体上直接开凿出来的,内壁可以清晰地看到岩石的纹理及开凿的痕迹。水位极浅,触手可及,水面上映照了半个天空和半座石崖。尝了井水,入口沁凉甘甜。

走到长胜坡,差不多已到村北的位置。沿着村路会看到路南路北有两处老院落,路南的老宅沿路而建,圆拱大门居东向北,规整的石基,青砖白灰缝。铁皮滋生了黑褐色锈迹,看不到铁锁,只有一个铁制的门环镶在小门上。这处大院在上世纪40年代曾经驻扎过部队,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撤离,虎头崖的红色基因传承来自早年的抗日战争时期,一支支船队从这里结集劈波前行。

路北的院落虽小,却是正阳门。院里有人在施工,忍不住好奇心,进去和主人交流。主人知道这个院子曾经是电报局,电报局的前身是英国驻此的商务代办处。清同治元年(1862)6月,虎头崖港口正式开埠,不久设立了海关、电报局和商会事务所。现在,电报局是唯一的遗存。好在现主人对保护古旧建筑有着清醒的认知,外观不动分毫,只对内部格局基于“修旧如旧”的原则加以整理。

离开虎头崖的时候,几近黄昏,刻意去了虎头崖南面海拔最高的马埠子。埠子上有一庞大土堆,不知是不是史书中记载用于传递军情的“马埠墩”。站在更高的墩上,白日看到的一切再次一一呈现在眼前。大海之上,斜阳铺在海面上,那道如长城一般的海坝静卧,它的去处隐在西边的天际,海坝上的车流交汇如游龙。老土城被墨色的绿掩藏着,在土城西北方向的灯塔不断地闪现着红色的光,有渔船从大海深处载着夜色驶了过来。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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