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春天，姥爷来我家住了六个月，那天早上姥爷突然不辞而别，悄悄就走了。
我们都想不通住的好好的，姥爷怎么能走呢？隔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雾蒙蒙的下起了小雨，姥爷骑着三轮车又来了。
他把三轮车车把上，系着的黑提包取了下来 ，递给了父亲：俩孩子的学费，拿着吧，再难孩子也得读书。
父亲打开手提包，当场红了眼眶。
不久之后，二舅从河北寄来了包裹，四舅从省城特意赶了回来，父亲再一次泪流满面……
我叫谌梦茹，出生在1980年的正月，那时候我们这里刚刚分田到户，各家的日子还不是很富裕。我们这里是平原，主要种小麦、玉米、大豆、红薯。
我们这里是坡地，地薄，再加上刚分田到户没有经验，父亲不识字，犟犟的，别人家怎么种，他偏要反着来，我们家那会儿小麦亩产在300-400斤左右，交了公粮，就不剩多少粮食了。
村西有户人家贾春明大爷，他家买了一台磨面机。
我们家每两个月去磨一次面，磨一袋面5毛钱，不给钱的话，玉米糁给他留下。
每次磨面都是父亲去，虽说他犟，可过日子却是抠的很。别人家都是纯磨小麦，我们家玉米、高粱、红薯干掺着磨，最 后留一点儿白面留着来客人吃，或者是过年吃。
当然，玉米糁父亲次次都带回来，拌着青草喂猪、喂鸡。
杂粮面父亲带回来倒到缸里，白面他塞到柜子里，弄一把小锁锁起来。
我记得有一年，七月份的时候，父亲猛然想起还有半袋子白面没吃，开了锁提溜出来，面里面早已结了块，还有带着翅膀的蛾子飞来飞去。
父亲气的直拍大腿，找来箩筐筛了半天面，最 后和杂粮掺到一块拍了饼子。
每年年底，父亲去镇上赶集割几斤猪肉，煮上几个青萝卜，剁碎了，盘成饺子馅，母亲再把白面拎出来，和面包饺子。
偶尔，父亲还会宰上一只鸡，切成小块，在铁锅里炖鸡，两边贴满了玉米面饼子，锅里放上一把粉条，几个小辣椒，几 把 干红薯杆，鸡肉吃完了，鸡汤留着沾馍。
鸡块炖粉条就着玉米饼，是我们一年里吃过最 好吃的饭了，尤其是鸡汤沾馍，父亲每次炖鸡肉，汤都留的很多，沾出来的玉米面饼子香辣香辣的。
那个时候的春节，家家户户都蒸不少白馒头，红枣馒头、花卷，玉米面馒头，腊月底开始吃，能吃到来年的二月二。
我和哥哥每到过年，就盼着去姥姥家走亲戚。
姥姥家离我们村八里半路，我有四个舅舅，母亲排行老大。
姥爷参加过抗战，复 原后每个月都有津贴，姥爷天天上山拉煤，姥姥勤俭持家，虽说是五个孩子，但日子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
几个孩子相互成了家。
大舅高中毕业在村里干书 记，大舅妈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两个儿子，日子过的也算可以。
二舅高中毕业，去参了军，后来考上了大学，留到了部队。
三舅调皮，初中读完就在家种地了。
四舅呢，也是听姥爷的话，高中毕业就去参军了，后来考上了医科大学，也留在了部队里。
我记得，每次去姥姥家的时候，大舅妈总在村口给我们放着风，看见我们去，递上小竹篮，里面放着几斤果子几斤肉，外面盖上两层报纸，边上还漏着大口子，故意把肉滴溜在外面。
然后，大舅妈顺着小路匆匆回去，母亲则顺着大路去姥姥家，街坊四邻看见母亲挎着竹篮，带着我和哥走过去，总会笑嘻嘻的打招呼：月，来了啊。
母亲脸上的笑每次都绽的开开的。
当然那个竹篮到了姥爷家，姥姥就差我给大舅妈送过去。
姥姥见着我们，就开始去灶屋里摸索着和面、包饺子。
姥爷则拉着我们的手，来到堂屋门口的大缸边，站在椅子上在里面掏啊掏，果子、瓜子、酥糖，饼干、还有腊月二十三留下的灶糖，也给我和哥留着。
灶屋里母亲和姥姥唠着，我和哥围着姥爷小嘴不停，边吃边听姥爷讲抗战时的故事。
姥姥包了饺子，每次还要做一锅臊子，白菜、豆腐、猪肉炖面条，半碗饺子上面淋上两勺子臊子，姥姥每次都挑着肉块往我们碗里放，吃的我们肚子圆滚滚的。
临走时，姥姥还要下上一碗饺子，盛上两碗臊子，让我们跟父亲捎回去。
姥姥总说，福林没来，我也没把他忘了，带回去让他尝尝。
姥爷在边上添上一句，剩下的饺子馅给月带回去，蒸的枣馍也带回去，让女婿尝尝。
当然，姥姥给了压岁钱，姥爷还总偷偷再给些。
每次都说，小声点儿，装兜里别让你母亲看见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去代销点买点。
我们走的时候，姥姥把竹篮里给我们塞上了提前备好的果子、猪肉，临走路过大舅家门口，大舅妈还会再塞给我们半布袋粉条、炸好的豆腐、盘好的饺子馅等等，有时候里面还装了好几条红枣白面鱼。
我们回家的时候，父亲在门口劈着柴。
母亲说，歇会儿吧，娘给带回来的有饺子，臊子，我热热你给吃了。
父亲说，给孩子们留着。
母亲说，爹说专门给你留的，谁也不能吃。
母亲进了灶屋，就开始热饺子，父亲洗了手，端着碗，坐在了门槛上，边吃边说：咱爹疼女婿是真的，哪次去都没把我忘了。
爷爷跟姥爷参加过同个战役，爬过一个战壕，复 原后，俩人偷偷给没出生孩子订了娃娃亲，那会儿爷爷家里穷，姥姥提了几次要退亲，姥爷不同意。
姥爷说：穷没根富没苗，只要能干，日子慢慢就好了。
姥爷疼女婿，父亲也孝顺姥爷，家里有一点儿吃的，父亲都走几里地给姥爷送过去。
有一年秋天蛐蛐特多，父亲捉了些，连夜给姥爷送去了，怕打扰他们休息，翻着院墙放到了铁锅里，盖上锅盖就走了。
次日，姥姥做饭时看到了蛐蛐，跟姥爷说，福林昨晚来过了，蛐蛐在锅里还会蹦呢。
90年代初期，村里陆陆续续种上了桃树、大蒜，我家也不例外。
姥爷每年的夏收就来我们家了，割麦、打麦，忙完了地里活儿，就坐在村西我们家的桃树底下剪蒜杆。
六月份桃子陆续熟了，父母每天早上出去卖桃，下午回来摘桃，姥爷守着菜园，剪着蒜，到了中午，回家给我和哥做饭。
一直到七月初，桃子罢园了，舅舅家的烟叶成熟了，他才骑着三轮车回去。
1995年春天，父亲干泥水匠摔了腰，姥爷得知后，当天就骑着三轮车住到了家里。
三月里大蒜成熟了，抽了蒜苔剜大蒜，姥爷白天把蒜苔带着蒜叶弄回去，晚上坐在父亲的床头，用小刀刮着蒜叶，陪父亲唠着嗑。
那年大蒜的价 格不好，两亩多的蒜算起来，刚刚顾得上本钱。
收完麦子，姥爷在桃园里搭了窝棚，带着父亲住了进去，早上他和母亲出去卖桃，下午回来摘桃，摘了桃，晚上和父亲睡在棚里面。
到了晚上，姥爷趁着月光，剪着蒜杆，俩人在桃园里唠啊唠。
七月里，我和哥的通知书陆续寄回来了。
哥考上了大学。
我考上了师范。
父母半喜半忧，喜的是俩孩子都考上学了，忧的是父亲生病没少花钱，外面借的还有账，我俩的学费没着落。
母亲偷摸去几个叔叔家、姑姑家、街坊四邻家借学费，但一共才借来了600多块钱。
那天晚上，父亲小声跟我们商量：
咱家今年日子紧张些，你俩要不商量一下，走一个，大学明年还是可以考的嘛。
哥没吭声，犹豫半晌说，我去工地上搬砖凑凑学费。
我说，要不行，我也去掂泥兜子。
怕姥爷担心，我俩早上早早就出去了，傍晚回来时，在胡同里换上干净的衣服。
那天，姥爷看到我手上的水泡，问我俩，通知书下来了吗？
哥点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
我也低着头不吭声。
姥爷说，是考上了还是没考上？
我说，考上了。
姥爷想了想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第 二天早上，我俩起来的时候，姥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母亲以为去地里转了，吃了饭，他也没回来。
邻居大娘说，一早看见你爹顺着大路走了，他说回家看看。
我和哥急匆匆干活去了。
傍晚回来时，父亲问，姥爷咋走了呢？你俩惹他生气了？
哥说，没有啊，昨天还好好的呢。
父亲说，这奇怪了，他咋一声不吭就走了，招呼也没打。
第 二天，天刚蒙蒙亮，胡同里传来三轮车的声音，姥爷骑着三轮车又回来了。
那会儿，父亲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就走了出去：“爹，昨个你咋回去了？是我们哪点儿惹您生气了？”
姥爷笑呵呵的说：“没人惹我生气，闺女 女婿都孝顺，外孙外孙女也都听话。”
姥爷说完，把三轮车车把上手提包取了下来，递给父亲：“俩孩子的学费，拿着吧，再难孩子也得读书。”
父亲颤抖着接过手提包，打开看了看，当场红了眼眶。
半袋子零钱、纸币、硬 币、零的、整的，映入我们眼帘。
姥爷说，每个月发了津贴，我都攒点，放罐子里，埋在堂屋门口的榆树下，谁也不知道，就等着谁考上学了，拿出来，你俩有福气，都给你们拿来了。
月末的时候，二舅寄来了信，随着信的还有一张汇款单。
二舅在信里提到，姥爷托人发去了电报，说我和哥都考上了学了，他很高兴，寄回来些钱，给我们当盘缠。
八月初，四舅回来探亲，特意送来了一些钱，跟父亲说：“孩子读书要紧，有困难了说一声，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拉一把也就过去了。”
父亲红了眼眶，泪流满面，他说，这些年全靠你们帮扶了，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大舅、三舅给我们分别送来了八百块钱。
那年，靠着姥爷，几个舅舅给的钱，我和哥顺利的踏进了学校的大门。
此后的几年时间，舅舅、姥爷时不时的贴补着我们。
我和哥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我们家的日子才慢慢的好了起来。
姥姥姥爷83岁时，就一直在我家住。
姥爷去世时96岁，90岁的时候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六年，父亲把姥爷伺候的脸红扑扑的，几个舅舅几次来接，父亲都没让接回去。
姥姥脾气秉性好，除了眼睛做了几次手 术，其他倒也没毛病，她走的那年103岁。
那些年里，逢年过节，我家最 热闹，几个舅舅回来都是住我们家，二舅探亲假长，住的最 久。
姥姥姥爷去世后，我们家和舅舅们的关系依然处的很好。
母亲前几年生病，二舅、三舅特意赶了回来。
几个表哥、表弟、表姐买房时，我和哥都帮了忙。
在家的大舅、三舅，我俩逢年过节都会带上礼物回去看他们，临走留下些零花钱。
如今，我的父母都已80岁了，几个舅舅也都70多岁了，最 小的舅舅去年也退休了。虽然离得比较远，可我们还保持着联系。
亲情如同果树，春日繁花似锦，秋日硕果满枝。只要有亲人扶持、自身努力，生活终会越过越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