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无意间叠加成了生命的印记。
1970年春日。
两名少年,并排攀爬在复兴公园的水泥外墙上。墙高近3米,西起米丘林公寓,沿复兴中路向东伸展160米。
显然,其中一位年长些,15岁,他是隔壁弄堂张健;他边上的陌生少年,10岁出头。他俩手搭墙顶,鞋抵墙面凹凸处,朝园内瞭望。墙体上,动作一致的青少年约有30人,正伺机翻墙逃过门票。
这条路,任由梧桐遮蔽一切。太阳穿透枝叶,光影阴阳,人体一律恍如斑马。小学四年级的我,在路对面看着公园的墙。
张健是特意跑过马路,去表演抢夺军帽的。
几句攀谈后,张健得知,边上的阿弟来自打浦桥,春节刚去了新疆农一师探望其姐,军帽就产自兵团。巧了,张健的大姐同在阿克苏某团场。张健也去过,单程需11天,火车5天,加汽车6天。
为亲切的阿克苏之缘,两位少年攀着墙头,腾出右手,很成人地握了握。张健心里一凉,以为本次下不去手了。但是,当打浦桥阿弟向园内跳去的刹那,张健还是一把抓过了那顶军帽。
30多年后,张健成了我的同事。
张健的大姐,在本埠电视台经济类谈话节目上看到了我,我被标注为某房企高管。作为近邻,我在这位从新疆返沪的大姐记忆里,一直只是小赤佬。她找到我,问我能否帮她弟弟安排个工作。张健上一个生意失利后,有为数不大的负债,他一直待在姐姐家里,整天网上斗地主。我敬重新疆的上海知青,大姐开了口,年近50岁的张健,一周内成了本公司的小车司机。
我和张健有过两次谈话。
第一次谈话,是个走过场的面试。他说的不比我少,所说之事,无不推导出他是个有胆识的男人。比如,有一年因车皮供不应求,正值大年的瓜子出疆困难。张健替人搞瓜子运输,饭局上,手握车皮的一方说,上海张老板,你嘛,话大得很,有种把一瓶子奎屯特喝了,车皮的事嘛,就可以想想办法。张健站起来,让对方重复一遍承诺后,举瓶就喝,喝到半瓶,被拦住。事后,对方没有食言。
张健敢做前无古人的事,但总被后来者轻松超越。偏好巧取的人,大多不会耐心去做产品。他在阿克苏地区的库车以及阿拉尔,先后开过上海菜馆,均占得先机,但有人在他边上开间同类餐馆,他就被淘汰了。他还开过果品公司、饺子馆和足浴店。其中两次,在有望盈利的情况下,夸大亏空预期,吓退合伙人,将股份全数让渡给他,股款分几期返还。生意很快有了起色,退出者醒悟已晚。张健对人际交往中是否有利可图,很灵敏;但他身边永远是新人,几乎没有陈年老友。十二三岁时,长辈送他一辆蓝翎自行车,铃盖被偷了,他去淮海路上巡视四五个小时,硬是发现了同款车型,就把别人的铃盖卸走了。叙述时,他只顾夸耀自己的机灵,完全忽略此事的本质亦是一次偷盗。这显露了他的一个特征,如无监督,便无底线。
这个折腾却不太走运的中年男人,将信誉和资源一路散尽,做事越来越无诚意,走势下滑已难逆转。不过,他能接受眼下的工作,虽事出窘迫,倒也说明他还有最后的勇气。他说,社会只看到他一事无成,但他不会忘记自己多次距离辉煌仅一步之遥。
张健姐姐和我商量,能否允许张健下班把公车开回莘庄的家。经常送完应酬后的老总,把车停回在陆家嘴的公司,再乘车回莘庄,次日还得早起;张健也快五十岁了,怕扛不住。我答应尝试两个月,这或许纵容了张健周末或晚上拿公车接私活。有次送客去杭州,为使总价好看,他故意先不说清楚相关路桥费用由谁承担。凡有机会,他不玩一下脑子,就技痒难忍。支付车费时,客人不爽,按车牌联络了公司。人事经理说,她每次都说不过他,辞退他时求我出面,这就有了我和他的第二次谈话。
这回,张健更加把我当老邻居了,说,阿哥我做人做事干脆再辣手辣脚一点,反而有戏了。我说,要成事,对别人够狠就行了?你我都明白,有些恶性所得,一定会成倍偿还。
他快速眨了三下眼睛,变了态度,说,我对自己一向是很严格的。
我说,还记得1970年发生在复兴公园外墙上的事吧,在你抓过军帽的一瞬,有没有看到一个眼神,打浦桥阿弟从信赖中转不过弯来的惊恐眼神。可能,你影响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