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经典中,唐诗享有很高的、广泛的当代认同。它不仅创造了一种语言的艺术,还撑开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浪漫高华。

唐诗学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唐诗发现了无限。”这里讲的“无限”,不仅是一个物理的空间,更重要的是一个精神的空间;不仅简单指某个人,更指向整整一个时代的壮阔气象。

盛唐气象的核心,是少年心,是具有生命朝气的青春心灵。宋代有宋代的美好,明清有明清的精彩,如果说“少年心”,在我看来恐怕是盛唐时代的华夏心灵。我将其称之为“十字打开的精神空间”,横向与竖向打开,一横左右是苍生与家国,一竖上下是国史与宇宙。

少年心所系念的是天下的苍生。盛唐时代的读书人,苍生与家国是连通一体的,历史与宇宙是上下贯通的。譬如李白,心接千载,读圣贤书,做豪杰事,又上通宇宙,“风烟望五津”,歌咏宇宙的辽阔。“你心中的一团锦绣,终有脱口而出的一日”,是浪漫高华的青春抒放。

这是一种特别的诗美学。经过先秦的《诗经》《楚辞》种子孕育,魏晋南北朝的青涩生长,一直到唐代,中国特有的兴象诗学真正成熟了。

殷璠《河岳英灵集》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唐人选唐诗”。河岳英灵,意为大地山河的精灵。“神来、气来、情来”是殷璠评价李白的,“兴象”则是他对整个盛唐诗歌的一个评价。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另一个很重要的盛唐诗美学,即“兴象风神”。他是真正奠定唐诗美学核心概念的人。

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还提出一个概念,叫“格高调美”。后来,“格高调美”就成了对盛唐诗歌专有的评价。格,诗歌的精神内涵;调,诗歌的音节唱叹。襟怀洒然,高举远蹈,又一唱三叹。

再具体一点,兴象诗学的内在结构有两个部分,我将其称之为“相间”与“交错”。两两相对的要素,既相区分,又相联系。区分,叫作“相间”;连接,就叫“交错”。

比方说“兴”,主要是讲人的心灵感发;“象”,主要是讲大自然的物象。两个东西,一个是外在的,一个是内在的。当它们区分时,叫“相间”;交织在一起,就是“交错”。意境也有两项内容:一个是“情”,一个是“景”;一个是“意”,一个是“味”。“格高调美”也是,“格”偏向于内涵,“调”侧重于形式。

律诗是盛唐诗中颇为成熟的一种诗体,包含七律和五律。它的底层逻辑是平仄、对偶,即声音与意义各自的“相间”与“交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什么不能是“石头流”呢?因为“上”与“间”同为方位词,这是词性的交错;而“上”是仄声,“间”是平声,这是声音的区分。“月”与“泉”是天上地下的区分,“明”与“清”又是天地间美质的交错。律诗就是“相间”与“交错”不断流转融合的艺术。

怀素的书法,形就是讲书法的结体、点画,神就是流转在其中的韵律、元气。好的书法,一个是“相间”,形与神各自有成立的理由,彼此对照,彼此区分,互为对象而存在;另一个就是“交错”,相互对照而存在的两元,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生一种错综交互的关系,融合在一起。

更加追根溯源一点,什么叫“文”?《说文解字》解为:“错画为文。”中国文化中的“文”,核心意义就是“相间”与“交错”,既区分,又连接。

唐代的“兴象”是真正的诗性精神,不是沟通人神,而是沟通人心与人心,是大地人心之间的沟通以及大地万物之间的交错。诗歌就成为连接山河万物的一个精灵。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浪漫高华,还源于“精神空间的伸展”。

《河岳英灵集》讲“神来、气来、情来”,准确表达了李白生命直上直下的元气,充沛的想象力,强烈的抒情姿态。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完全可以用这三个“来”加以概括。这是盛唐诗人的一种标志性特征,精神空间一种向上撑开的美。

陈子昂的《修竹篇序》,用“气骨”和“刚健”来描绘盛唐的诗歌美;《文镜秘府论》讲到“飞动体”,也是精神空间的伸展。杜甫的“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这两句诗里包含着不一样的两个东西,既相区分,又相交错。写生命的自尊自爱,却透过反衬来写: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一个是沉醉,一个是觉醒;一个是灵妙的鬼神,一个是寂然的沟壑;一个是高歌,一个是饥饿。相当不一样的两件事,却又神奇地连接在一起,一个因为另一个而尊贵、而骄傲。

如果没有个人生命意识的张扬,没有生命向上的撑开,那就没有“高歌”,也没有“鬼神”。这个精神空间在盛唐那个时代打开,给人一种期望,给人一种遥想。

在唐代诗人中,高适做官做得很高。他有两句诗极有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恐怕只有盛唐诗人才写得出来,表达了一种对未来、对人生命运能够去把控、去上升的一个精神空间。

岑参是最具代表性的边塞诗人之一。唐朝在安西设立都护府,经营河西走廊。诗人说:“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一路向西,有诗与绵延不尽的新精神空间的展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画面感充满着磅礴的生命力、向上的生命力。“大漠孤烟”也好,“长河落日”也好,其实都是一种生命的意象,是诗人内在生命力的一个形象外化。又如“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犹如流动着、飘飞着,在山岭、山河之间的一个精灵。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有两项元素:一个就是“水穷处”(断仄的空间),一个是“云起时”(飞扬的时间)。诗意可以这样翻译:只有行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方,才会有云起云飞的生命。这是一个流转起落如航拍的意象与画面,时间转化为空间。表面上看,它写的是一个人在山水间行走或者静观,实际上是典型唐人的精神图式。

仅就王维的诗歌而言,我们可以用“有”与“无”来概括。“有”“无”之间其实是不固定、不确定的。恰恰在这种不确定当中,我们可以得到紧张的一种松动、生命的一种展开。“有”与“无”也指向动与静、生与死,可以相互地交错、相互地强化,形成一种生命的张力。唐诗的这类意象,有变化流转的时间和空间,有对生命真实的还原与承受。

德国汉学家顾彬的《中国诗歌史》前言,引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解释:这里,不仅诗行之间,而且在每一诗行当中动与静、生与死都彼此照应。在空间(就是“水穷处”的“处”)和时间(就是“坐看云起时”的“时”)当中,人积极的运动,变成沉思的观察。反之,渐渐的逝去(穷)的自然(水)聚集到时间的一个新的起点。于是,人积极地走过死亡的“阴”的空间,变成生命的“阳”的时间。在其中割舍了外表,而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内省的生命力。洞见到“一种内省的生命力,在精神上显示出活跃的生命力”,就能够进入王维诗歌所表达的盛唐精神图式。

再看大家更熟悉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今古茫茫,宇宙无限,“吊影孤危,百感交集”。钱锺书说,只有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的时候,才会有一种使命、一种担当,才会有一种生命的省视回顾,由此产生一种庄严、充实。这个时候,诗人就会有一种英雄感、一种身份的认同。

李白《月下独酌·其一》里最后的一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为什么叫“无情游”?其实是一种生命的意气风发。“相期邈云汉”就是我们在遥远的天边、在宇宙的深处来会面。这可视为盛唐人特有的感觉,我称之为:一个叫“体无”,一个叫“伤孤”。

德国哲人康德说,人看这个世界的“看”,从来没有无概念的经验世界。也就是说,任何人在看世界的时候,头脑中一定预设了一个概念的框架。用康德术语说,就叫先天图式。时间、空间,就是先天的概念框架。运用这些东西,你才能够理解,才能够看这个世界。

不仅是诗,整个盛唐皆有浪漫高华之美。这可从四个维度看,每一个维度皆表明盛唐时代文化精神的张力与充实。

第一个是文质彬彬,南北文化的融合。

经历了400多年的天下纷争,社会民生的黑暗、道德生命的分断、政治生命的漂泊、士人生命的向下坠落,让“杏花烟雨江南”和“胡马秋风冀北”终于有了整合的自觉。

从气质上说,南方偏“文”,北方偏“质”,“文质彬彬”是时代的理想。到了盛唐,它得到了“合其两长”的新结晶,包括盛唐诗歌、书法、建筑。李白在《古风》中提到的“文质相炳焕”,表明了这是一个时代的自觉。就此,中国人的精神意态,真正摆在了长江南北这样一个广袤的大空间里。

第二个是国家与个人之间一种发展的平衡。

“倾全力经营西北”,是初盛唐时代的意识形态。陈寅恪先生分析,唐代倾全国之财力经营西北,代表着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从唐中宗时代开始,科举考试制度建立起来了。当时,这个制度能够激发广大读书人的创造活力。它用一种高的教育、高的文明去召唤年轻的生命、年轻的心灵向着文明的方向去发展。

“文”和“野”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分疏。用钱穆先生的话说,中国文化历史贯穿着一个强大的生命力,那就是士人、读书人地位的提高。无论是百家争鸣,还是崇尚经术,抑或看重清议,背后都是读书人地位的提高。权力向读书人开放,读书和文教成为一种文明的力量,从此在历史上制度化了。

“贞观之治”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尚贤、纳谏。唐太宗说:“朕虽不及古,然以百姓心为心。”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中国文化价值。白居易的《策论》说“致贞观之理者,由斯一言而始矣”,就奠定了唐代政治文明的一个基础。

第三个是开放进取的文化活力。

盛唐时代,比汉代还要开放,跟300多个国家、地区有来往。因为有开放,国家才更有活力。

当时的长安城朱雀大街宽达150—155米,迎来送往各地使节。当时,长安与西方的许多城市都有联系。

唐代长安有很多寺庙,还有道观、女观、胡天寺等。其他城市,像泉州、扬州、广州、成都,也广建寺庙。

第四个是传统与创新。

这里必须提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悠久积淀,厚积而薄发。诗歌代表着一个民族精神的飞扬的生命。

从建安时代起,诗歌就开始受到重视,形成了重要的诗人群体,以曹丕《典论·论文》中“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为标志。

另一个标志性著作就是范晔的《后汉书》专列《文苑传》,标志着文人的活动与君王、武人和贵族一样规格了,意味着诗人可以参与历史。

到武则天时代,“以诗赋取士”的制度成为一个新的标志,改变了原先通经致用的方式。这一时代,只要写上一首好诗就可以博取功名,正所谓“十年人咏好诗章,今日成名出举场”。

最后,我想用唐代诗人王湾的诗句来概括盛唐诗人心灵的样式,那就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里,一共有三大要素:

第一个,唐人所认为的天地之大美、自然之伟观一起来到人间。黎明、春天、新年这三样美好的东西,使人间成为美好的存在。

第二个,生命化的大自然。“海日生残夜”的“生”、“江春入旧年”的“入”何等日常、简单,但它背后的精神意态是用热情奔放的生命活力,去拥抱一个新的时代。

第三个,诗歌背后有宇宙人生的哲理,经典地体现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中国文化精神。

(作者:上海交通大学特聘访问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所研究员 胡晓明)

原标题:《学林随笔|胡晓明:盛唐时代的浪漫高华》

栏目主编:王珍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图片编辑:雍凯

来源:作者:胡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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