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加班周边”

办公室按照地理位置划分的话，我们身处东区，且近期刚刚调整了座次。或许是因为“吸引力法则”的缘故，但凡选择东区之人，竟皆是热爱加班之辈。于是，我的周边从“加班区”陡然变成了“加班重灾区”，还呈现出愈发明显的低龄化趋势，很多年轻人，比如彦亮、盖聪、蒲悦、依霖也加入到了加班的大军之中。

因为松弛

律师是一个时间颗粒度很细的工作，谁都希望白天把所有的庭开完，把所有的材料整理完，把所有的电话打完，把所有扯皮倒灶的事情统统封印在正常工作时间之内，晚上10点就可以上床美美地睡个大觉。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理想。就问问谁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和时间段过日子的，总有这事儿那事儿跳进来捣个乱。

白昼的律所是喧哗的角斗场，来去匆匆、熙熙攘攘。但暮色四合之际，拽去领带、褪去严肃的同事们显露出另一副面孔：翻阅案卷时镜片折射出六棱柱般的理性、对着证据链的偏执在灯下泛着冷冽的银光……拨开层层包装，露出底子里最鲜活的一面，允许有瑕疵，但仍然肆意蔓延着生命张力。我有时开玩笑，我们这一片最适合“消消乐”，横着、竖着、斜着，都有加班的人塞进这个座位。邓军律师总在这个时刻，在律所那略显局促却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小茶水间里打一杯“大熊猫眼”咖啡，——他说这是助眠的。他还喜欢穿过大半个律所，来我们这里，找我们聊聊天，开启一下辩论模式。

打印机吞吐纸张的韵律里，我忽然看清那些被日光稀释的细节——茶水间水壶烧开水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像某种隐秘的节拍器，轻轻叩打着夜光渐沉的办公室。百叶窗将余晖裁成琴弦的模样。我的键盘在明暗交错的谱线上敲出连音，诉状书页沙沙翻动的声音是温柔的副歌。落地窗外，霓虹在四十三层高空凝成星星点点的样子。电梯传来遥远的蜂鸣，某个加班的灵魂正穿越钢筋混凝土的星河。我摊开《刑法》，铅字在暖光里舒展成藤蔓，沿着判例的脉络攀援而上。这样的时刻，连法律条文都褪去铠甲，裸露出逻辑本身的皎洁。

人不是机器，抓紧时间之余也要有放空的时间。放空就是什么都不想，这时候，你越是什么都不想，就越会有一些念头像猴子一样跳出来。而这些想法恰恰是在白天的忙乱中怎么也没有办法想通的。给自己留点放空的时间，就好像画面上的留白，让自己在纷繁的布局中得以稍微松弛的呼吸。

又或者是，加班时间里干活都像是一种奖励，你能感觉到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兴奋”——每个人都在仓皇地准备“迎战”，或是开庭，或是会见，但又不那么焦虑，甚至有点轻松。就像上个周末的大风，在“失控时刻”带给人合法的松弛感。

因为心流

工作当然不是听书、看戏、打游戏，必然不能令人时时开心，但是不反感是最基本的要求。不能太难，也不能太简单，还得和自己的价值观相符。律师就是一份较为理想的工作，有点难度，但是随着经验积累越做越好，还能时不时接触点新东西。当我专注地做某件事的时候，可以产生一种愉悦感。

律所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没有换过，不等于我没有动过换工作的心思。有一句关于幸福婚姻的话，“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中也有200次想离婚的念头，以及50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工作也是一样。回顾我在鑫士铭工作的10年，我至少有100次要换工作的念头和100次想把电脑和案卷材料从窗户扔出去的冲动。当然这样的念头和冲动集中在刚工作的前几年，后来慢慢找到了一丝脆弱的平衡，这种念头和冲动也就少了很多。

于是，干不倒就继续干，在深化的过程中，向更广阔的天地开拓，所以忙着奔波，识人、学习、吸收。一份能够进入心流的工作，会让人迅速地变清醒、聪明、渊博、沉着。对虚无飘渺的话题兴趣降至全无，世界真正打开了。坐下就是“计较”委托人的利益，是否有好的思路和筹划。尤其对于所里那一些明媚的女孩子，她们敏锐、浪漫、审美力、创造力、洞察人性的能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都是能成为一个好律师的灵魂之处。要上桌吃菜，不要当那道菜。

当然，年轻的男律师们根本都不需要鼓励，他们更早意识到自己的才华，没有任何世俗阻碍，只要他们真的能干，全世界都是他的。

回顾我们的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是新年后第一季度，我的午餐在哪里。律师这个工作，无论是诉讼还是非诉讼，总是有点对抗性的，毕竟利益不一致嘛，哪怕是双方一起开公司的谈判，也是唇枪舌剑、各不相让的。

每一起案件都能激发出我们的passion，哪怕是最风轻云淡的人，冲破层层关卡做出一个漂亮案子所收获的喜悦，比荷尔蒙分泌的多巴胺要畅快百倍。每个律师生涯里都会有彻夜工作的若干夜晚，边干边看着落日余晖，然后是万家灯火，再后来就是夜深人静。最漫长的文书写作里还能让你看到晓月残星、旭日初升。半夜不睡，就会有点恍惚，我有时会望着眼前敲出来的字想，是什么样的命运和什么样的缘分，让我们本不熟悉的五湖四海人通宵聚在一起呢？

因为欢喜

我在工作之后交到了一些真正的朋友，有些还非常要好。我们有自己的饭搭子，大家是年龄兴趣相仿的同事，大家每天一起喊着吃午饭，还真是挺有缘分的。在律所里工作，内部没有什么恶性竞争，大家都分属不同的业务部门，在一个部门里的也是互相商量着做事，同事关系比较简单。我们之间处长了，仿佛家人一般，大家的脾气秉性、各自的家庭也都了解。我们相处得不错。有时工作、生活事情多，压力有些大，吃个午饭，随便叨唠叨唠，听听大家的看法，有时候是宽慰，有时候是对某些执念的讽刺，总之在嘻嘻哈哈中心情就开朗起来了，情绪的包袱也就卸下不少。书房的小书桌，我猜一定听过很多人的秘密，也消化了很多人的窘迫。

律所里多的是有趣的人，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为了好玩吗？因为不那么急功近利，所以更显得真诚。人是真的人，话也是真的话。每一个人都是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在生活里细水长流的人。磊哥总是会踱出他的办公室，来到我的办公位，拿起我的维C，慷慨地分享给我，然后你一个，我一个，他一个地补充身体的能量。吴哥现在搬到了单位附近，来去都方便，于是经常看到他吃完晚饭就来了。小姑娘们总是会在案件中遇到各种问题，吴哥既热情又慷慨，总是能见招拆招，解决她们挠头的问题，一群人热烈地讨论起各种疑难杂症。

我们紧挨着办公室和财务室坐，连带着她们，我们共同构成了东半区的完整加班版图。好几次看到喜俊，一个人对着电脑在抠着她视频和图片的细节，她还不爱开灯——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却也让她去寻找光明。

大年初五，我们几个加班钉子户就集体来了。人年纪一大，就容易相信玄学。我们为了迎接财神，迎接红红火火的新的一年，冒着寒风，去排队吃湖南菜。结果人早就满了。我们为了等位，在店门口，就着店家挂满的一串串黑黢黢的腊肉，津津有味把律所未来三十年的规划都说完了，结果排队还没到我们。后来实在是太饿了，就只好一人一大碗白米饭干起来了，这绝对是我这辈子目前为止吃的最好吃的大米饭。

苏东坡每次到朝廷中枢当官，就不停地上书请求外放。他是不想做宰辅吗?肯定不是，他是实在受不了身处要枢而受到的各方面的攻讦。所以说，好的工作氛围是多么的重要啊！

因为情怀

一个人要把工作做好、做久，从情怀层面说，这个工作为个人、为社会都带来了价值，人会获得很大的职业满足感和人生成就感。年前是民事律师工作的巅峰：一边开庭的通知蜂拥而至，一边收尾顾问单位的事无巨细，好多正在谈的事情还悬而未决，手机时时刻刻震动或响铃，进入到一个时间需要分钟计算的高压状态。

长时间工作肯定是有杀伤力的。工作久了，人的灵敏和活泼都会损耗殆尽。而人本身是有多种需求的，年轻人要恋爱，中年人要顾家，不同年龄的人都要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朋友。但是把一项工作做好做精，获得社会尊重，感受到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实现更高的价值，这样的人还是俯仰可见的。

即使生病，但手中的活一直没停，也停不下。开庭在那摆着，都找不到替补队员；早就确定的事情，也不能半道儿撂挑子把人家搁那；改期也没有什么调整的空间，毕竟客观节奏在那，往后串就来不及。况且也没想停，很多律师都是INTJ，也是一个强迫症患者，非常喜欢事物按照既定的节奏推进，感冒，声音沙哑，咳嗽这些小事不是我们认为能够阻碍我日常工作的事情。

对于律师而言，可能全年都是这样的工作节奏——全力以赴，在这种人生观指导下，每天笔耕不辍，脑袋不停，不是在开庭，在准备材料、要么就是在去会见的路上。在接孩子放学排队的间隙，脑子里就能把之前没想明白的事情重新整理一遍。在半夜失眠的时候，也能想想手头接下来的工作怎么推进。特别正常。因为我们知道，即便如此，都不确保最终案件的结果是不是我所期待的，有些事只能随缘，我们只能决定自己每天的状态，其余只能交给命运。

嘴上说着要守在舒适圈里，但永远在给自己找难题，那种“听起来根本完成不了”的项目才更让人热血沸腾。人就是在一点点和时光相处的过程中逐渐认识自己的，我现在认识的我，也很出乎意料，比想象中勇敢也强韧那么一丢丢。

情怀和现实也是面对工作时候的情绪调节器。工作不顺利的时候，就该想想这是现实，是我养家糊口的一份工作，那些令人生厌的人都是给我钱的；工作顺利的时候，就可以想想情怀，抬头看看月亮。我也时不时会这样，烦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份无奈的职业，顺遂的时候觉得这是一份值得追求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