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深秋南京,沈醉把褪色的蓝布帽压得低低的,沿着灵谷寺后的土路快走。中山装口袋里装着半盒本地香烟,这是他特意在街角小店买的,想起戴笠生前最爱抽的三五牌香烟,心里突然一阵发紧。
转过松树林的瞬间,他猛地停住脚步,曾经气派的钢筋水泥坟冢,如今像被人砸烂的火柴盒,半截断砖斜插在坟顶,歪歪扭扭的戴雨农之墓五个字,被青苔裹得只剩下笔画轮廓。
他蹲下身,触到墓碑上的裂痕时,他想起了18年前的场景:1946年,戴笠的追悼会在南京新街口举行,宋美龄亲自扶着黑丝绒覆盖的棺椁,蒋介石手书“碧血千秋”的横幅高悬灵堂,上万名军警持枪警戒,整条街飘着白色挽联。
而眼前的坟头,连块完整的碑石都没有,真不敢想象眼前破败的坟头,是戴老板的葬身之地!
从亲信到战犯
沈醉第一次见到戴笠,是1932年在上海法租界。那时他刚加入复兴社,才18岁,戴笠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字写得不错,以后跟我管总务。”
从此之后,他逐渐成了戴笠最信任的下属之一,从少校副官一路升到军统总务处长,掌管着戴笠的衣食住行、财务枪械。
他记得戴笠的办公室永远飘着雪茄味,桌上摆着蒋介石的照片,背后墙上挂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条幅。
1939年的雨夜,戴笠把他叫进办公室,递来一份文件:上海霞飞路,杨杏佛,明天解决。
那是他第一次执行暗杀任务,枪响后,戴笠递来的威士忌还带着体温,这也让他此后十年闻见酒味就犯恶心。
1949年12月,沈醉在昆明被俘时,兜里还装着戴笠亲发的少将任命状。
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他对着《我的前半生》里溥仪的忏悔录发呆,突然想起1943年在重庆中美合作所,戴笠带着美国顾问参观刑讯室,笑着说:“对付共产党,就得用辣椒水配老虎凳。”
那些被折磨致死的年轻人的惨叫,第一次让他夜里蒙着被子掉眼泪。
戴笠之死
1946年3月17日的那场暴雨,毁了戴笠的专机,也毁了他的特工帝国。沈醉清楚地记得,戴笠出发前曾对他说:“雨农此去,必能说服委员长重视军统。”
没想到,南京西郊的岱山成了他的葬身之地。尸体烧得无法辨认,最后靠他随身携带的英国烟斗和镶金假牙才确认身份。
蒋介石亲自选址灵谷寺旁安葬,墓体用钢筋水泥浇筑,耗时三个月建成。出殡那天,沈醉作为治丧委员会成员,看着宋美龄穿着黑色旗袍,眼泪滴在棺椁上,身后跟着胡宗南、汤恩伯等一众将领。
谁能想到,只过了18年,这座耗费20万大洋的坟墓,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坟头水泥开裂,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断砖上还沾着不知谁丢的烟头。
墓碑前的独白
沈醉摸出火柴,点燃两支烟,一支放在坟前,一支夹在自己手里。烟雾缭绕中,他看见戴笠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1945年抗战胜利,戴笠在重庆庆祝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拍着他的肩膀说:“战后党国离不开我们,等胜利了,给你在上海置套洋房。”
可胜利没来,党国却退到了台湾,留下他们这些旧部,有的战死,有的被俘,有的隐姓埋名。
“戴老板,你当年说要让兄弟们风光,可你看看现在”他对着断砖轻声说,“毛人凤去了台湾,被蒋经国逼得心脏病发,郑介民靠倒卖黄金过活,早没了当年的威风。”
烟灰落在坟头,他想起了在功德林的日子,管教干部让他们学习《论人民民主专政》,里面写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那时他不懂,直到看见戴笠的坟墓,才明白什么叫“历史的审判”。
最让他心惊的是墓碑上的裂痕。他记得戴笠曾说:“我的坟墓要坚固得能扛住炮弹。”可再坚固的水泥,也扛不住民心向背。
1946年的万人送葬,不过是权力堆砌的假象,如今荒草萋萋,才是人民对一个双手沾满鲜血者的真实回应。
从盲从到看清真相
沈醉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扉页上记着在管理所写的反省材料:“我追随戴笠14年,参与暗杀、监视、刑讯,双手沾满革命者的鲜血。”
此刻,这些字迹在墓碑前显得格外刺眼。1960年特赦那天,管教干部说:“沈醉,你还年轻,好好为人民做事。”
这句话,让他在接到南京调研任务时,鼓起勇气踏上了寻墓之路。
“戴老板,你还记得1942年在江西吗?”他对着墓碑喃喃自语,“你让我活埋了三个被怀疑通共的村民,他们跪在地上求我,说家里还有老娘和孩子。”
风吹过松林,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那时我怕你,怕丢了乌纱帽,现在才知道,怕丢的不是帽子,是良心啊!”
烟头烧到手指,他猛地回过神。远处传来游客的谈笑声,他慌忙掐灭烟头,把断砖扶正,这个曾经帮戴笠收拾过无数残局的总务处长,此刻在荒草堆里,收拾着旧主的凄凉结局。
沈醉的7字反思
离开时,沈醉在笔记本上写了七个字:跟错路,坟头长荒草。这是他对戴笠,也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
回到北京后,他在文史资料中详细记录了戴笠的种种恶行,包括暗杀杨杏佛、破坏国共合作、镇压学生运动。
有人问他为何要揭露旧主,他说:“戴老板的坟头没了,但他的故事能让后人知道,与人民为敌的下场。”
1980年,沈醉作为特邀委员重访南京,发现戴笠的墓已被夷为平地,建起了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