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于志斌
雨中拜伯里:英格兰诗意的湿润韵脚
在天鹅绒样的天空下,大地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我在拜伯里持伞漫步……
曾经住在拜伯里的十九世纪诗人和艺术家威廉姆·莫里斯,以诗称赞拜伯里是“英格兰最美丽的村庄”。拜伯里拥有古老的静谧和田园的诗意,完美诠释了“英国的灵魂在乡村”的观念。这里既然这般美好,我因何持伞漫步呢?因为阴晴不定、翻云覆雨以及落雨霏霏,是五月里的英国馈赠所有人的迷濛,雨跟着我从伦敦来到了拜伯里。我按照“顺其自然”四字方针办,抖擞精神,游目骋怀。被绿色田野和起伏丘陵所环绕,科恩河静静流淌其间的拜伯里,很快便拴牢了我的心神。只见村口那漆色斑驳的木牌上,“Arlington Row”的字样已被雨水洗得发亮,仿佛时光在此处放慢了脚步。
我看到落雨似在进行着刺绣,河面浮起万千银针,刺破倒映的树影,又在桥洞下慢慢拼合,偶有灰鸭扑棱着翅膀,将涟漪荡向石砌的河岸。淌成银链的河,亦如半透明的翡翠。垂柳细枝与轻风合作,点拂水面,打乱了一尾鱼儿的诗意徜徉。河岸边的茅草屋顶蒸腾着雾气,仿佛随时会有头戴软呢帽的绅士驾着马车碾碎水洼。老磨坊碾过了几个世纪的麦香,仍在吱呀转动着它的水车,我向之问安和致敬。
浮起一层薄银的石板路,把我往阿林顿排屋牵引。这条路狭窄而蜿蜒,有多少人在这上面走过,已不可考,岁月的磨砺却见于光滑又古朴的路面。氤氲里,蜜糖色的一排石屋,吐着乳白色叹息的烟囱,徘徊的憧憧人影,虚虚实实;在诸多的意象中,我不知是我在往中世纪走去,还是中世纪在向我走来。雨水将石屋的蜜蜡色沁得更深,冒出了湿润的釉光。石屋愈显雅洁而整齐。屋顶的瓦片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无数的雨滴唤醒了屋顶和墙壁的音乐之心,一起合奏出古老而悠扬的乐曲。石屋的橡木门楣滴着水珠,门前铜铃铛在风里摇晃,叮当声碎在八百年的时光褶皱中。
在石屋的檐下和墙上,点缀着一簇簇鲜花与绿植,任由雨水的滋润,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花瓣托着雨珠,娇艳欲滴。从屋顶滚落的水珠,在木栅栏新抽的蔷薇尖上凝成透亮的句号。石板缝里的紫罗兰舒展花瓣,墙角枯萎的玫瑰却变成了水墨画。绿丝绦在风中书写狂草,抖落的水珠惊醒了午睡的野鸭。无数的雨丝在我面前飘过,又斜斜地穿过了野蔷薇的藤蔓。无数的雨丝洒落泥土,涓涓细流汇入小溪,小溪把白蜡树的倒影送往远方。
阴雨——永恒的潮湿,正在让拜伯里的蜜色砂岩愈发温润,每一簇花都饱饮琼浆,时光于此凝固成琥珀色的诗。无论是从砖缝里钻出来的新绿,或是顺墙蜿蜒的带花藤蔓,被雨水浸润后,连凋零都显得格外温柔。我不禁想到济慈笔下的“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眼下的拜伯里,连春天的尾巴都还浸在湿漉漉的诗意里。湿润的美任谁也画不出来,湿润的美在心里却能汗漫无际。
拜伯里本是一首未写完的诗,而这场雨,是最温柔的韵脚。拜伯里在五月的雨中轻轻地翻转,更像是一本被春天的手指抚旧的精装书,总在潮气氤氲时,悄然绽开新的章节。雨中的小镇,独有的宁静与惬意更加突出,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街角的咖啡馆飘出了热可可的甜香,已有人在那边厢的凉篷下呆坐,我加入进去,面朝清水,一样呆坐。
堡垒城镇康威:中世纪的传奇
踏入威尔士北端的康威镇,时光仿佛在此折转,中世纪的风云气息扑面而来。坐落在这座镇上的康威城堡,是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建筑奇迹,以巍峨之姿诉说着往昔的战火与权力更迭。
追溯康威城堡的起源,绕不开两次威尔士独立战争的历史脉络,亦即两条主线:爱德华一世时代的统治野心,威尔士土地的纷争变迁。爱德华一世在战争后为了巩固统治,修建庞大的防御体系。一二七七年第一次战争后,六座城堡拔地而起;一二八三年第二次战争结束,又新增了十一座。康威城堡便是其中的明珠。这一军事要塞见证了权力与领土的博弈。当时英国殖民者被引入,获土地与商业特权,威尔士人却被排除在外,因了这段历史,城堡染上了复杂的时代底色。
康威城堡城墙坚固而蜿蜒,塔楼高耸,护城河虽然已经干涸,仍然显示着威严,是布局宏大的古代军事建筑杰作,颇具建筑美学意义。堡垒及镇被誉为“最完整的新城区”,显露出中世纪人在建筑规划上的智慧,其布局或许复刻自英王室控制的法国堡垒城镇,也可能受到切斯特、布里斯托尔有关的启发。三个主要门户如历史守护者,静静伫立。我站在城堡前,仿佛能看见当年商贾云集于市场,十字路口熙来攘往;沿城墙前行,指尖触碰斑驳石墙,每一块砖石都镌刻着岁月故事。墙体似一条时光隧道,引领游人穿越回中世纪;历史也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化作了可感可触的存在。
康威镇街区同样弥漫着中世纪风情,我漫步其间,脚下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似是岁月留下的脚印。街道两旁有色彩斑斓的房屋,尖尖屋顶、古朴门窗,大都是商铺小店,琳琅满目,精致木雕、绚丽彩绘玻璃,每一件手工艺品都凝聚着工匠心血。走进弥漫着浓郁咖啡香的咖啡馆,店主热情招呼,一杯香醇咖啡下肚,惬意在心底蔓延。
在往兰卡斯特广场去的路上,不时看到当地人士带着新鲜果蔬叫卖,红彤彤的苹果、紫莹莹的葡萄,色泽诱人。卖花人手捧娇艳欲滴的鲜花,笑容灿烂。更有街头艺人奏响欢快乐曲,悠扬旋律在空中飘荡,我不由得随节奏轻晃身体……听说每在节日时,兰卡斯特广场便成为欢乐海洋。我恍惚看到了男士们身着帅气的呢绒上衣,女士们身穿艳丽的长裙翩翩起舞,裙摆飞扬如蝴蝶振翅;孩子们在嬉笑玩耍,身边跃动着五彩缤纷的气球和气泡,童趣盎然。
我在康威河畔欣赏,不舍离去。波光粼粼的河水在脚下流淌,远处教堂钟声悠悠传来,带着历史的厚重与沧桑,在我心里旋响。康威城堡与康威镇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还是民情风物的承载者。它们跳动着中世纪的脉搏,发散着岁月沉淀的美好,具有十分独特的魅力。
逃婚小镇:简·奥斯汀的清醒抉择
在电影《成为简·奥斯汀》中,相爱的简·奥斯汀和汤姆·勒弗罗伊,深陷于来自双方家庭的羁绊,看到这里我不禁替他俩捉急,随口说了声:“可以去逃婚小镇嘛!”不料剧情发展竟与我的心情基本一致:他俩决定私奔。只见这对热恋的男女立即乘马车向苏格兰奔去……
一七五四年,英国出台了婚姻法,规定法定结婚年龄为二十一岁,男女需得到父母同意,在教堂举办成婚仪式。而当时苏格兰的法律允许更年轻的男女(男十四岁、女十二岁)无需父母许可,只需要两名证人和欲结婚者的公开声明,即可结婚。逃避英国法律限制的私奔传统,开始于婚姻法生效那天的午夜,成千上万的私奔者北上苏格兰,因为害怕被愤怒的父亲赶上而被迫分手,有的私奔者甫一到达苏格兰边境的格雷特纳格林村,就不顾一切地按照当地的婚俗结婚了。格雷特纳格林因此成为英格兰情侣私奔结婚的热门地点,踵接而来的私奔者在这里通过简单的“誓言”完成了婚姻。
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四十二岁殁,一生没有婚姻。《成为简·奥斯汀》是关于其人其事的传记,影片表现了奥斯汀是在私奔途中看到了属于勒弗罗伊的一封家书后,毅然决定终止两人的恋爱关系和眼下的行程。尽管勒弗罗伊有诸多的真情告白和苦苦挽留,奥斯汀还是乘马车回家去了。
在现实生活中,简·奥斯汀是笔触私奔的丹青妙手。在《傲慢与偏见》中,莉迪亚与威克姆是一对私奔者,书中虽然未提到他俩要去格雷特纳格林,但在第四十七章有莉迪亚于信中声称他们“要去北方”;班纳特先生也猜测他们可能前往苏格兰。不过这对私奔者最终去了伦敦。私奔路线的变化不仅推动了情节走向高潮,更深刻地揭露了浪漫冲动背后的功利本质。讽刺了社会对女性天真与男性堕落的双重标准,同时暗示真正的道德责任(如达西的行动)远比地理上的“逃离”更能解决问题。
如果历史可以重来,奥斯汀和勒弗罗伊私奔成功,那么奥斯汀会有怎样的未来?我想无论是哪种未来,都会改写文学史,但其代价可能是消解奥斯汀原作中的克制与智慧——正是现实中的“未完成之爱”,让她以局外人的清醒洞察婚姻的本质。私奔及其格雷特纳格林的浪漫传说,终究抵不过时代对女性的残酷规训,而简·奥斯汀的伟大,恰在于她选择以笔为剑,而非以婚姻为归宿。
一年前我旅行到达汉译名为“逃婚小镇”的达格雷特纳格林,漫步其间,欣赏了特色鲜明的民居和以爱为主题的雕塑。其时一大丛绽放的美洲茶撞入眼帘,如星芒般的蓝色花朵,在微风中层层涌动,似藏着无尽梦幻。一位身穿苏格兰民族服装的中年男人忽现,吹起了风笛,悠扬清越的曲韵为小镇增添了几分空灵。阳光洒落,美洲茶翠绿的枝叶间,蜂儿热闹非凡。我兴而咏道:“路遇美洲茶绽放,蓝花滚滚漾星光,忽来野叟吹风笛,翠影蜂歌意转狂。”逃婚小镇成了我难以忘怀的一段美好记忆。这一阅历,正是我看电影《成为简·奥斯汀》时说出那句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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