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印(作者:墨江涛)
新兵连的时光,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绘满了形形色色的故事,有些令人捧腹大笑,有些叫人热泪盈眶,而更多的则在心底泛起层层无奈的涟漪。我从连绵大山的深处走来,初入新兵连时,浑身透着未脱的乡土气,就像一颗未经雕琢的璞玉。
记得有个半夜,新兵排长曹杰如一阵凌厉的寒风,猛地把我和几个同样来自山村的战友从温暖的被窝里揪了出来。我们被带到大操场,赤条条地站在那儿,仿佛一群待宰的羔羊。曹排长的声音在夜空中炸响:“以后睡觉必须穿裤衩背心,这是军队铁的规定!”那个夜晚,1985 年 12 月 17 日,我还未满十六岁,纷飞的大雪如同鹅毛般肆意飘落,冬夜的寒冷如针般刺入骨髓。从那以后,无论春夏秋冬,裤衩背心都如亲密的伙伴,伴随着我每一个夜晚,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曹排长这个人,简单纯粹得如同一张白纸。他在排长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八年,漫长的时光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苦战,“永远的曹排长”似乎成了他甩不掉的标签。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他埋头写信的场景。每当遇到不会写的字,他总会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我。我告知他写法后,生怕他不信,赶忙翻出新华字典加以佐证。他总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咧嘴笑道:“你就是我这儿的活字典,我还能不信你这个新兵秀才嘛!”其实,我自己肚里的墨水也有限,常常得借助字典,才能给曹排长答疑解惑。曹排长当时正深陷热恋的甜蜜漩涡,像所有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一样,每周都会雷打不动地给远方的爱人写一封长信。那些信,短则几千字,长则洋洋洒洒上万言,满纸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相思。他但凡觉得哪一段写得精彩绝伦,就会把全排新兵集合起来,用他那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普通话,激情四溢地朗诵。我们这些从大山里走出的愣头青,整整齐齐地站在雪地里,像一棵棵挺拔的小白杨,尽管似懂非懂,但都听得格外认真。毕竟,我们连和女孩子牵手、说话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别提体会这恋爱的滋味了。曹排长终于念完那饱含深情的情书,我们兴奋得跺脚鼓掌,手脚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曹排长却佯装生气地喊道:“鼓什么倒掌,解散!”我们赶忙捂着嘴偷笑,呼啸的风声掩盖了我们的笑声。
回到班里,钻进被窝,我们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排长的女朋友,猜想着她究竟是怎样的模样,是体态丰盈还是身姿窈窕,是明艳动人还是小家碧玉,想着想着,便在美好的憧憬中进入了梦乡。
日子如潺潺流水,不紧不慢地流淌,而艰苦的军事训练则像一把刻刀,一点点雕琢着我们,让我们脱胎换骨。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一个冬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纱幔,轻柔地洒在正在训练的新兵们身上。曹排长身姿挺拔,如同一棵苍松,威严地站在队列前喊着口令,那排山倒海般的口号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要冲破云霄。就在这时,曹排长的夫人牵着三岁的儿子东仔,从遥远的山东沿海,一路辗转来到了兵营。嫂子背着大包小包,鼓鼓囊囊的,像是即将踏上征途的战士。她牵着调皮好动的东仔,眼神中透着好奇与些许紧张,东张西望着。这是嫂子第一次来部队,全排也就曹排长认识她,战友们都在队列里,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家属。曹排长似乎察觉到背后有异样的目光,猛地转过身,瞬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眼神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急切地朝着妻儿的方向跑去。战友们也纷纷围了上去,平日里训练有素的曹排长,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嗫嚅着问:“怎么不来信说一声呀?我好去接站,让你们娘俩儿少遭点罪。”
嫂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没好气地说:“你训练忙得脚不沾地,我哪敢劳驾你呀!”
战友们一下子听出了话里的火药味,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排长,此刻竟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大家都闭上嘴,大气都不敢出,偷偷观察着排长如何化解这尴尬的局面。被冷落一旁的小东仔,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纯真无邪地看着妈妈,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哪位是爸爸呀?”
嫂子扭过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回应儿子的问话。
曹排长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的鼻子酸酸的,缓缓蹲下身,伸出一双宽厚而有力的大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温柔地说:“来!东仔,让爸抱抱,爸爸可想你了。”
东仔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叔叔”,眼神中透着一丝警惕,并没有立刻扑进爸爸的怀里。
晚饭后,曹排长特意跑到军人服务社,精心挑选了一大包巧克力、冰糖块和各种新鲜的水果,满心欢喜地想着用这些美食来拉近和儿子的距离。嫂子拉着东仔的小手,轻声哄着:“东仔,你看清楚,这位就是你爸爸呀!快叫爸爸,爸爸给你买好吃的啦。”
东仔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位穿着军装的爸爸,尽管美食的诱惑就在眼前,但他依然紧闭着小嘴,倔强地不肯喊出那声“爸爸”。
曹排长看着儿子倔强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苦笑着说:“这小子脾气真倔,以后肯定能当个好兵。”
嫂子听了,忍不住红了眼眶,接过话茬,带着一丝埋怨和委屈说:“结婚都四五年了,咱俩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儿子快三岁了,到现在还分不清谁是爸爸。在家的时候,只要看到穿军装的就喊爸爸……”说着说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
东仔懂事地伸出小手,轻轻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嘴里嘟囔着:“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曹排长的心里像被一块巨石狠狠压住,沉甸甸的,满心的愧疚让他说不出话来。他默默脱衣上床,嫂子温柔地依偎在他身旁,羞涩地垂着一头如瀑般的秀丽乌发。曹排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微颤抖:“娜娜,这些年辛苦你了,是我对不住你和孩子。”说完,他轻轻地把嘴唇贴在嫂子洁白红润的脸蛋上,眼中满是疼惜。
小东仔见状,像是守护妈妈的小勇士,一下子扑了上去,小拳头雨点般重重地砸在爸爸头上、身上,嘴里哭喊着:“爸爸是坏蛋,爸爸是大坏蛋!”曹排长只感觉手面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鲜血顺着他粗壮的手缓缓流淌下来。原来是小东仔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嫂子心疼儿子,又气儿子不懂事,高高举起手要打,却被曹排长轻轻挡住。他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无奈与疼爱:“别打孩子,是爸爸不好,这么久没陪在他身边。”小东仔不停地哭闹,小脸涨得通红,就是不让爸爸靠近妈妈。一向把部队管理得有条不紊的曹排长,面对儿子的哭闹,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无奈地穿上军衣,下了床,默默地走出房门。
夜,静谧而深沉。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墨蓝色的夜空,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洒下,仿佛一层银纱,轻柔地笼罩着大地。月光清晰地照着曹排长手背上那五颗深深的虎牙印,宛如五个无声的倾诉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伤处,嘴里喃喃自语:“儿子,爸爸真的很爱你,只是爸爸身上肩负着保卫国家的重任,原谅爸爸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
在这月光下,曹排长陷入了沉思,他深知军人的职责与使命,却也明白自己对家庭的亏欠。他在心底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多抽时间陪陪妻儿,弥补这些年缺失的陪伴。而这五颗虎牙印,也将成为他心中永远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在军人与父亲、丈夫这两个角色之间,努力寻找着平衡。
作者简介
墨江涛,安阳市作协副主席,安阳市职工作协副主席,出版发行有散文集《枪声如梦》、《温暖记忆》和诗集《父母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