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频里张大爷被打上“朝气蓬勃的老年人”标签,成了一种精神符号。有人说要把“快乐星期一”录下来,当手机铃声,有人每天就等着见到他“续命”。

文5424字,阅读约需14分钟

新京报记者 黄依琳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刘越

在工作日的高峰时段,北京地铁5号线北新桥站的站台上,地铁引导员张立文正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大家伙打招呼:

“快乐星期一,上班的感觉真好。”——这是车厢里死气沉沉的星期一早上。

“年轻人辛苦了,明天就是双休日,一觉睡到自然醒。”——这是令打工人心潮澎湃的星期五下午。

张立文65岁,地道的北京大爷。11年前,他刚从建筑工人的岗位上退下来,扭头就在家门口的地铁站光荣上岗,当上了一名地铁引导员。

套上柠檬黄的制服,引导乘客上下车,张大爷不再觉得脱离社会。相反他时刻觉得,被人民群众紧紧包围着。

上班,更确切地说,是为广大人民服务,令他十分快乐。


▲快乐上班的地铁引导员张立文。新京报记者 黄依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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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好,人就特高兴”

北京地铁北新桥站,星期四的早晨,两分钟一趟的列车运来一群面无表情的乘客。

车厢外的张大爷打算给他们来点魔法,“快乐星期四,离双休日还有一天。”

一嗓子喊完,魔法奏效了。

有人从手机屏幕里钻出来,给大爷线下“发送”了一个微笑。有人睁开疲惫的双眼,好奇地和大爷对视了几秒。等他们被“传送带”拉走后,一些闪烁的东西留了下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张大爷对一个微笑回应的女孩说。“一问好,人就特高兴”,大爷挺兴奋地说着,又朝一个奔跑而过的年轻人飞快地敬了个礼,“早上好!”大爷嗓门洪亮。年轻人转头,在闪进地铁门之前,举起手在半空中朝大爷所在的方向快速挥了一下。

当然也不是每次发送快乐,都有人热情回应。在都市人的社交里,张大爷打招呼的方式卓尔不群、有点突兀,常有人投来困惑、迟疑的眼神。

“正常,过几天就熟悉了。”张大爷说,打招呼得讲究社交距离,得远远地打,“你到人跟前打一招呼,别给人吓一跳”。

65岁的张大爷,东四八条胡同出生,有股北京人的爽朗。“一上站台就兴奋。”多数时候,他总是乐呵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站在地铁另一头的同事说,张师傅一笑,跟个弥勒佛似的。

送完这波乘客,大爷转身90度,看着地铁远去。完了再转90度,面对着站台,眼睛还得往上提溜,朝向上电梯换乘或出站的乘客,等下一班车到来,大爷又得转了。在最繁忙的时段,大爷每分钟都要转这么一圈,嘴里还要不停地说。

“废茶叶”,一上午两个半小时,两保温杯的茉莉花茶,就这么干完了。

张大爷已经当了11年地铁引导员,过去的10年他在东四地铁站,最近机场线开通,他被调到了北新桥站,网上的绰号也从“东四大爷”变成了“北新桥大爷”。

他主要的工作是在站台上维持秩序,保障乘客的安全。上班时间是工作日的早上7点到9点半,下午4点到7点。引导员基本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收入和北京最低工资差不多。

据《北京日报》此前报道,北京共有9000多名引导员,不止在地铁站,还遍布公交车站、街道十字路口等。

退休后的一天,他和老伴遛弯,看见公交车站拿小旗的引导员,张大爷就心动了。这工作和从前一脉相承,张大爷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干活,就负责塔吊的信号指挥,也吹口哨、挥小旗。“又不用使电脑,站着说话多简单呐”,大爷喜欢这工作,“嘿,我还真适应。”

在文明办报名后,大爷参加培训,每人手里得到一份宣传大纲,上面写着“车门关闭,请注意安全”等引导语和一些基本礼仪。

但在这些宣传语之外,张大爷也有自己的想法。上班没几天,他就开始“超纲”给大家伙敬礼和问候。他觉得,得先哄着人高兴,才有利于宣传,“人家一下车,你就早上好、晚上好的,对你有一种好感,你再说什么他都能接受,人还冲你乐。”

对此张大爷颇有研究。从前他跟人说,“不要抢上抢下”,发现没人搭理,一个乘客曾反驳他,“迟到是要扣钱的。”后来,他在后面补了句,“下一趟车60秒就到”,60秒和一分钟大不一样,乘客一听就不跑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张大爷会来一句“谢谢您的合作”。他说,人家配合你,上车快,对你来一个微笑,那就是“愉快地合作”。


▲ 张大爷正在给一位拿着纸条问路的外地乘客指路。 新京报记者 黄依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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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段子,是生活

“上班的感觉真好”,张大爷打心眼里这么想。但在地铁上,一脸疲惫的人很多。为什么 会这样,张大爷很明白。

年轻的时候,他也忙忙碌碌。18岁高中毕业后,建筑公司下来招工,他应聘上了指挥员,拿对讲机挥小旗,站在楼顶上飞檐走壁的,贴着三十多厘米宽(相当于A4纸长边)的墙来回走。这份工作也风里来雨里去的,特别是三伏天,干衣服上去,湿透了下来,“是白人也得晒黑喽。”

但那会儿,他没觉得发愁。张大爷有自个儿的法子,他有好几本打油诗,都是自己原创的,写了啥现在都忘了。他儿子记得,是用大白话写的,与在地铁编的段子挺像的。

张大爷没什么烦恼,跟那年代的环境有关系。他说,从前八个小时上够了,下班大家伙玩得可快活了,“哪有压力,啥事也没有。”

去天桥看摔跤,玩玩武术;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哥们儿家打牌;厂里还有给职工丰富业余生活的乒乓球桌。“你看那时候哪有那么多戴眼镜的。”

可现在,他在地铁里那些穿校服的孩子、拎着包的上班族、坐在地上的农民工身上,总看见一张张疲惫的脸。他联想到自家孩子,没时间接娃,过节还要在家办公。

渐渐地,在“早上好,晚上好”的问候之外,他加上了“快乐星期×”系列,顺带也提醒乘客,距离双休日还有几天。

有一阵子,他发现说“快乐星期一”大伙特不爱听,干脆就不说了。他猜星期一年轻人得开会,压力是最大的。车厢门打开的瞬间,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后来他想,不对,还是得说,“得给年轻人打气。”

晚高峰的时候,他会说,“下班的感觉真好。”有一回,地铁开门,一车厢都是农民工,张大爷对他们说,“辛苦了,晚上喝点小酒。”

“喝多少?”农民工笑着回应。

“心情好,喝顺口那也都是半斤八两的。”张大爷热切地说。

这些都是随口说的,张大爷说他没细想,好多也忘了。但也许这些话,是从他过往的经验里长出来的。从前当建筑工人时,张大爷接触了好些外包施工队,都是外地农民工,江西的、浙江的、四川的。下班了,他会叫上他们一块,喝点小酒,搞点肉吃。

给宣传语加上即兴创作,对张大爷来说,不是段子,是生活,乘客们需要啥,他都知道。

有一回,一个大妈从地铁站去医院,听见张大爷说,“快乐星期三”,就跟他抬杠,非说今天是星期四。张大爷将她领到电视机跟前,看清楚了日子,大妈才没那么着急。他说,老年人退休后记错日子很正常,看病心切,预约上了医生不容易。为此他更相信,强调星期几是必要的。

“抢门是年轻人的强项”,这句宣传语也脱胎于现实困境。

“年轻人嗖地一下就进去了,老人可不行。”张大爷说,老年人胆儿小,被门夹住会怕。特别是一些外地来的、不常坐地铁的老年人。一次,张大爷在情急之下,往中间跨一步,一把抱住了一个抢门的大妈,“大理石板容易摔跤,万一跑到那,正赶上门一关,就坐地上了。”

“为人民服务,要上点心。”冷的时候,张大爷会查一查天气预报,告诉乘客再过几天“气温就会回升”。再过阵子26摄氏度了,他会说,“地铁凉飕飕的,感觉真好。”

张大爷自称是乘客的贴心人,赶巧的事总发生在他身上。

有人饿得发昏,他正好把自己的面包给人家。有人刚下车就一把扶住他的肩膀,低血糖了,他从兜里掏出几颗红枣,也是“赶巧”了。就在前两天,一位穿皮鞋的女士把后脚跟磨破了,张大爷又“变”出一块创可贴,“你说巧不巧?”


▲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张立文一家三口。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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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看,向前走”

上午9点半,工作告一段落,张大爷坐电梯,回到了地面上来。

步行五分钟,到家了。脱下柠檬黄帽子,稀疏的一撮撮碎发贴在头皮上。和在外头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模样有些反差,这时的张大爷变回了一个真正的65岁老人。

“上班的感觉真好”的下半句,是“下班多无聊呀”。下班生活是张大爷退休后的缩影,三个词就讲完了,买菜、做饭、遛弯。

他的家,是胡同里的两间小平房,一间放杂物,一间是卧室。卧室里很温馨,用粉色装点着。墙上挂着的,是儿子儿媳的结婚照、小孙女的班级集体照,却找不到一张他自己的。

你问他喜欢点啥,张大爷也不大说得好。晚上吃完饭,他就砌壶茶,把灯关了,听着“咕嘟咕嘟”金鱼缸换水的声音发呆,“就爱那么坐着。”有次同事问他,下班回家干吗,他提起这一场景,“人家都说瘆得慌。”

从前有班上,他跟着项目走,大型商场、三甲医院、重点学校、国有银行等等,北京城的许多建筑他都参与过,很有成就感。但一退休,与外部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弱,张大爷不大适应。

直到当上了地铁引导员,那份失落才被转移。上班成了他每天的念想,一种生活的寄托。他感觉到自己又重新被社会所需要了。

在他的微信里,有35个好友被备注为“好乘客”。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都是张大爷发送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在地铁里拍的,有别人送月饼给他的瞬间,有与他的合影,也有乘客的单人照,为的是“做个纪念”。在微信上,他会主动和这些“好乘客”聊天,发一些五颜六色的闪闪表情包,“早上好”“快乐心情”“幸福每一天”……

但除了这些问候的话语,张大爷极少和“好乘客”们聊天,他知道“年轻人都很忙”。

回家路上,张大爷也喜欢“凑热闹”“管闲事”,拿出点主人翁的气势。在路口人太多堵着的时候,他喊了两嗓子,“向前看,向前走”,人家还真走了。“穿这制服管用”,张大爷靠这身柠檬黄无障碍当上了“北京大家长”。

休息日,不在地铁上班了,张大爷还会去天坛公园当志愿者,那里也是服务人民群众的广阔天地。劝阻那些扶着树照相的游客,领着残疾人去上厕所,到花丛草丛里捡捡垃圾……他夸自己,“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 下班了,张大爷回到了自己的胡同小平房。 新京报记者 黄依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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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夸别人棒,自己就变成了最棒的”

“活着1分钟,快乐60秒。”张大爷时刻践行着他的快乐哲学。

从前在东四站工作时,他老和一个小孩乘客这么打招呼,“你是第一,班长第二。”后来他听说这小孩真成大队长了,“呵,比班长还厉害。”他觉得,这语言真有力量。

接收到张大爷的快乐信号后,站台上有两个蓝眼睛的外国男孩咧开嘴笑,他们上车后,转身竖着手机给大爷拍照挥手。“谢谢谢谢”,张大爷双手合十,直到车嗖地一下开走。“老外也乐”,张大爷朝旁边人头一歪,说,“他们也听得懂呐。”

贾小艺自称受到鼓舞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今年28岁,是个上班族,早晚两趟上下班都能碰见张大爷。

这天有记者采访,他在站台上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这是在采访您吗?大爷。”这是他第一次和“精神偶像”互动。

贾小艺说,第一次见到大爷时,一些疑惑钻进了他脑子里,为什么张大爷和其他的地铁引导员不一样?他有多少回报,需要这么努力地工作?为此,他去网上搜了地铁引导员的工资,发现并不高后,好奇心与日俱增。

直到一次,他看见有小姑娘与大爷合影,原来,“不光是我觉得他温暖,有许多人也被他的热情感动。身边的美好是如此近。”

大爷的温暖、热情、努力工作,在他看来是“生活美好的具象化瞬间”。有一次,他因为劝阻其他乘客插队,在地铁上与人发生了口角争执,就在事态可能进一步升级时,他脑际突然闪过张大爷,“人家那么努力地维持秩序,我不应该破坏这样的氛围,大家都是打工人,应该互相理解。”想到这,他控制住了情绪。

很难定义张大爷给乘客带来了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在站台打个照面,擦身而过,或是地铁开门的那几秒钟里。大爷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贾小艺不知道。

人群中只有零散的乘客对大爷报以热情回应。而像贾小艺一样,绝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数”,会心一笑,把内心的涌动藏起来。北京姑娘小贤也如此,平日里她羞涩内向,不善于表达。

她住东四站附近,每天地铁上下班。除了“早上好”“快乐星期几”的问候,张大爷还会对小贤额外加一句,“小姑娘来啦,今天看着可真精神。”这样夸赞的话语,让她心情特别美丽,“今天我还什么都没有干,就有人给我打气,我感觉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在坐地铁上班的最后一天,她特意早起几分钟,找大爷加上了微信。

北京二十二中的高中生冉梓辰也有这种感觉。第一次收到大爷的快乐信号时,他和同学就“还回去”了。在每天平淡的学习生活里,能遇到张大爷这样的人,他觉得“整个世界被点亮了”。

冉梓辰也好几次把大爷写进作文里,他引用一句话来描述那种力量,“虽然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美好,但我可以为美好而战。”

这些小小的欣喜,对日常产生了一丝撼动。和张大爷有关的视频从去年开始,一波波地蔓延到了网络上。在视频里张大爷被打上“朝气蓬勃的老年人”标签,成了一种精神符号。有人说要把“快乐星期一”录下来,当手机铃声,有人每天就等着见到他“续命”。

视频下面也涌入许多留言,“简单一句话点燃整车厢”“让死亡星期一也变美丽”“早八点的小太阳”“每天都在被压榨,有人哄哄我真的很开心”“一句辛苦了,真的想哭”……

快乐也会反射回张大爷身上。有乘客看见他鞋带松了,教他“绑三遍,一辈子也不会松”,他又把这个方法教给其他的乘客。偶尔,张大爷的手机里传来乘客的关心,“天冷了,您多加几件衣服。”

这天上班前,张大爷对着镜子整了整帽子,“每天夸别人棒,我自己就变成了最棒的。”

(贾小艺为化名)

值班编辑 古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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