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蹲在镇医院的走廊里,走廊里静得有点可怕。我紧紧抱着手里的铝制饭盒,心情无比地紧张。
今天下午,十月怀胎的姐姐进了产房,医生说是难产。我下班的时候才知道消息,带着给姐姐煲的鸡汤赶到了医院。
母亲和姐夫神色紧张地坐在产房门口,看到我来了,母亲眼眶一红,姐夫神情木讷,我心里更加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走廊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夹杂着中药的气味。农村镇医院,在很多人心里就是最好的医院,我此时却只有无力感。
产房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对门外喊了一声: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产妇大出血,可能熬不过,孩子有点窒息,正在抢救。
母亲和姐夫神经质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姐夫,突然向外面跑出去了,没多久又冲了回来,手里拿着几根短小的花束。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医院坪里桂花树上摘下来的。
姐夫语无伦次地举起手里的桂花:玉梅最喜欢闻桂花的香味……
产房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门口的红灯也熄灭了,医生精疲力尽地出来,嘴里叹息道:家属和产妇见最后一面吧……
姐姐玉兰躺在担架上,脸上白得比白纸还白,握着姐夫的手,没有说话,眼睛四周打量着,看到了母亲,又看到了我,眼睛里顿时涌起一丝光彩。
我和母亲赶紧冲过去,一左一右握着姐姐的手。姐姐说了一句话:玉梅,帮姐姐照顾好孩子……
这是姐姐最后的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说完,她的手就慢慢从我掌心里滑落……
姐夫发疯似的扑过来,把手里的桂花伸到姐姐的鼻子前:玉梅,你最喜欢闻的桂花……
我抱着刚出生的外甥女,眼泪如雨滴般簌簌落下。也许是被她的父亲感染了,外甥女发出猫一样的啼哭,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从此就没有了母亲……
姐姐葬礼那天,天气很差,暴雨倾盆而下,坟前烧着的纸钱在泥水里打着旋儿。
母亲把一把银长命锁和一个银手镯塞到我手里,长命锁是给外甥女的,银手镯则是姐姐的嫁妆,她出嫁时,母亲亲手戴在她的手腕上。
母亲瘦弱的手指有点像干枯的树枝:玉兰,妈知道你上班也忙,可你不能忘了姐姐临走前的那句话啊。
十九岁的我,全身穿着白布衣服,外甥女还那么小,只能由我这个妹妹来代替。
我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地擦拭着供桌上姐姐的遗照。
母亲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儿,父亲去世得早,姐姐早早就辍学跟母亲干活。也正是在她和母亲的操劳下,我才得以顺利考上中专,去年刚毕业回到乡小当老师。
比我大三岁的姐姐,也直到我毕业后才结婚,婚后不久就怀上了,我们全家都在期待小外甥的降临。想不到,外甥女出世了,姐姐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怜的她才22岁。
因为外甥女是姐姐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脉,就算没有她临走前的那句话,我相信,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姐夫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也正是这样有自强自立的人,才打动了姐姐的心。
我还记得姐姐对我说:学民只是穷,我们家不也穷吗?只要有干劲脚踏实地做事,就能经营好我们的小家。
姐姐走了,孩子还那么小,母亲便和我商量:小兰,我们住到你姐夫家去吧。
我当然不会反对,从那以后,母亲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姐夫去外面做事,我下班后就会尽快回家带外甥女,我的工资也帮衬着这个家。
母亲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外甥女一天天长大,她都有点抱不动了。
因为没有吃过母乳的缘故,外甥女出生后就很瘦弱,隔三差五就会发烧感冒。
我这个小姨,不管是白天还是半夜三更,只要她哼唧起来,就要抱着她去赤脚医生那里打针。
她微弱的哭声,就像小猫的叫声那么可怜。我就叫她“虎妹”,希望她能像老虎那么健康长大。
虎妹一天天长大,开始牙牙学语了,我白天上课,晚上回家带着她,在虎妹小小的心灵里,我就成了她最依赖的人。
每次听到我的脚步,都不用看见我,她的小脸就笑的像开了花,嘴里咿呀咿呀地说着,一双小手使劲便我的方向伸。
每当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都要软化了,同时也会更心疼姐姐:如果姐姐还在,那该多好啊……
虎妹开始牙牙学语,姐夫使劲让她叫爸爸,虎妹却就是不吭声。让她叫姨妈、叫姥姥,也紧闭着小嘴。
那天吃晚饭时,虎妹被放在饭桌旁的站枷里,小眼睛盯着我目不转睛。
应该是看到我的嘴在动,而她却没东西吃,使劲窜了几下后,突然朝我吼了两个字:妈-妈……
那一瞬间,我,母亲和姐夫三个都惊愕了,母亲尤为高兴。
一直以来,虎妹不肯开口喊人是母亲最大的心病,虽然没有说出来,我们都知道,她太担心虎妹真的不能说话了。
我和姐夫也很高兴,但我短暂的高兴之余,心里突然有点尴尬:
我只是虎妹的小姨,她却叫我妈妈,我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好歹也是个公办老师。虽然我打心底愿意把虎妹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但真的没有想过其他。
虎妹的一声“妈妈”,打破了我们家的宁静。姐夫可能也看出了我心中的尴尬,轻轻地说了句:
虎妹虽然不懂事,但心里还是知道谁对她好的,小兰这个姨妈对她,也只差没有生她了,她长大了肯定会报答你的……
母亲却没有说话,我低头吃饭时,眼角余光看到她的目光在我和姐夫身上扫过……
那天周末,姐夫去山上干活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抱着虎妹,我拿着针线在给她做小衣服。
虎妹咿呀咿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突然,又脆生生地叫了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