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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见《薛怀义传》第七章 继嗣困境

25

最近,薛怀义的大本钱冲锋陷阵的机会确实少了。

歇息,是好事情。但是,薛怀义的“大力丸” 、“核武器”不这么觉得。大将军嘛,反而认为不让立功很是难受,很是嫉妒。

难受可以理解,嫉妒哪个?嫉妒御医沈南璆。

南璆,南璆,男人中的“球”,温温吞吞、磨磨唧唧的执业太医,摸一摸脉数,按一按腰腿,是本事,他会以软榻为战场,奋力冲杀吗?年龄也那么大了,他还有气势吗?

莫非,武女皇也由于年长……年长配个软不拉耷的伙伴也没意思啊?

安定大长公主,现今新号为延安大长公主,既延长又安然,身姿比女皇还要玲珑一些。年岁和女皇相当,仍然喜欢本钱壮硕、兵法强悍的大将军。

武女皇历来兴致不弱于延安大长公主,夜晚榻上总是欢天喜地,登基后兴致应当更高,怎么反而低了呢?

薛怀义在抱怨中,不知不觉就到卷班退朝的时间了。走出紫宸殿,怅然又茫然。

趁着圣神皇帝和宰相们议事,薛怀义信步闲走,在九州池边转悠,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

向南,看到的是明堂,万象神宫,举办祭祀和晚会的场所。

再往南望,那个高高崛起的楼台,是则天门,新周朝的开朝大典就是在则天门上和则天门广场搞的。武曌戴着冠冕,穿着衮服,受到百官和万民的欢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得发疯,集体大发疯。只有他薛阿师没有欢呼。

薛阿师者谁?薛阿师是夜晚让她欢呼的人,让女皇帝欢呼的人。

梳弄那副冠冕中的长发,深入那副衮服内中的肉体。沈南璆也在梳弄?也在深入?他妈的!

九州池北缘的草地树林中,是“天堂”,又粗又壮、刺入高天的“杰作”,正在进入装饰阶段。

甬路边的花池中,前几年栽植的牡丹绽放盛期已过,花瓣不再鲜亮,还是红红黄黄地在绿色波浪中漂浮着,点缀着。

圣神女皇说,天堂是他薛阿师的功德碑。

武曌的话,文化水很深,薛怀义理解起来费劲,这句却没什么难点,夸赞建成这座天堂是他薛阿师的功德。

宫城在洛阳西北的高地上,天堂在宫城当然是最高的。

整座神都,惟其为标,整座皇宫,惟其为高。

功德。是的。可是,在皇宫中,修建了这么多高大的玩意,穿上了朱紫大官袍,有意思吗?没有。薛怀义没有感觉到什么意思。

那么多人做官,上朝时黑压压站成左右两片,他们的“意思”是什么?

他们上面的脑壳里想的是什么,真不好说。但是他们回到府邸,伺候他们作为男人的“本钱”的,除了女人还是女人。那些女人,才是他们的“意思”。

男人的“脑瓜”是害人的,害自己也害别人的。“本钱”才是实实在在的爱自己也爱女人的。

“本钱”觉得有意思就是有意思,“本钱”觉得没意思就是没意思。

挺得直直的,翘得高高的,没个地方去,有什么意思?

明堂,天堂,紫袍,上朝,有什么意思?没有。他妈的,没有!

和女皇实操的“意思”确实减少了。原先两三个休沐日之间,一旬时光,薛怀义总得立功三五个晚上。

朝廷机关和诸衙门官吏,五天一个休沐日。自从武曌筹备登基和登基以来,有时候,一旬时光一仗也不打了。

沈南璆有运气了,饮茶,围棋,当然他们两个也……他妈的!

薛怀义无意中走到了上官婉儿的工作室内史办。上官婉儿不在,两个侍女,一个叫允儿,身姿娇美,一个叫丰儿,肥厚敦实。暮春时节,都穿着薄纱,很是撩人。

两个宫婢赶紧向薛怀义施礼:“薛师吉祥。薛师吉祥。”

允儿搬过来一个胡凳,丰儿捧来茶台和香茶,招待薛怀义。

薛怀义饮了一口茶,观察观察上官婉儿办公室的内间,忽然想把丰儿支走,再把允儿拉进里间快速做一把好事。

只怕上官婉儿猛地回来,就问她俩:“内史出宫了,还是在附近?”

丰儿拧起眉毛似乎不知如何回话。

聪明的允儿微笑答说:“离开没有多大一会儿,走时也未留话。若是出宫去,或稍微走开远一点,时间长一点,内史会交代的,她是个细心人。”

允儿的言外之意,是上官内史没有远离。

其实做侍女的,主人一般不会把行踪告诉她们。允儿主要是出于本能的防护,才说主人可能没有真正离开的。

她在薛怀义的眼神里发现了燃烧的邪火。

薛怀义是个什么人?女皇的榻上大将军。纵然他在宫中无所忌惮,行径放肆,随心所欲,女子也是不敢轻易顺从的,否则不堪设想,说不定小命也会丢掉的。

薛怀义也便罢了,把茶盏一墩,起身离开,沿着水边向东走,走到了他自己的“官邸”。

他为何在九州池畔有个官邸?原来,这个办公衙门正是皇宫建设局。

薛怀义在宫外,是白马寺的住持,若在宫中,便是皇宫建设局的长官——后宫建设局局长兼建设指挥部指挥长。

明堂建成了,又负责建天堂。武曌设立这个常驻机构,当然也是为了把薛阿师留在宫中。

不知是不是薛怀义的心思被武曌看穿了,还是两个男女之间确乎存在奇妙的“心理联络”,午餐后,薛怀义百无聊赖地休息了一阵,马太监来请,说皇上在怀深殿云诗,请薛师前往欣赏。

薛怀义忽地起身,挥手说:“知悉。走吧。”

打发马太监走了,心里咕咚起来。原来自己没下岗啊!

总认为沈南璆上了岗,自己不再受用了。不是的,是轮岗,轮着值日啊。

薛怀义疾速来到怀深殿。看到牛太监在裁纸,莺子和燕子在研墨和抻纸。

武曌兴致很好,方要写字。她说:“多年来政务繁忙,做过一些诗章,没有时间写出来。婉儿整理了朕的诗章,多次敦请,要朕写做三尺、四尺开幅的书法,装裱后悬挂在明堂、紫宸殿等处。今日适宜,便来援笔。”

马太监为薛怀义置好胡凳,在武曌的左前方,最好的欣赏位置。

薛怀义坐了,顺手帮着按住纸边,说:“上官内史恭请圣上书写,大好大好。鄙僧有幸,学习知识,长进学问,也是大好大好。”

武曌挥动毛笔,写出了一张三尺横幅作品,内容是武曌自己的诗。

“九玄眷命,三圣基隆。奉承先旨,明台毕功。宗祀展敬,冀表深衷。永昌帝业,式播淳风。大飨拜洛乐章·九玄。”

薛怀义认不出几个字,武曌的书法遒劲生动,加以撇捺等处的“飞白”技法,阿师能认出来的就更少了。

但是,薛怀义此时心情很好,大声夸赞道:“陛下好书法。九,三,大,全是吉祥好词,吉祥好词!”

莺子和燕子也嫣然欢笑,赞美薛怀义的“赞美”。这家伙认三个字呢。

武曌又写了一张三尺横幅书法:“舒云致养,合大资生。德以恒固,功由永贞。升歌荐序,垂币翘诚。虹开玉照,凤引金声。大飨拜洛乐章·舒云。”

这幅书法,薛怀义认得出的字更少了,他只认出了第二句中的“大”字,便向在边上服务的莺子和燕子评价“大”字:“好‘大’字,你们看!”

莺子和燕子附和称好:“陛下这个‘大’字,跟上幅中的‘大’字相比,更有力度。”

武曌说:“上幅中的‘大’字在款中,笔法随意无妨。此幅之‘大’字,在正文内,讲究架构。‘大’字上面有个‘合’字,‘合’字有撇捺组合,‘大’字也有撇捺组合,不能相似,这叫书艺。”

两个侍女表示恍然明白了知识,牛马两个太监也踊跃地叫好。

武曌书兴大发,拉过上官婉儿整理的诗章,又挑着写了一首:“百礼崇容,千官肃事。灵降无兆,神凝有粹。奠享咸周,威仪毕备。奏夏登列,歌雍彻肆。大飨拜洛乐章·百礼。”

知道薛怀义理解起来有障碍,武曌顺口诠释道:“文武百官严肃有礼,吉祥福祉相继出现。祭祀,有威仪,赞誉,满歌肆。”

薛怀义毕竟不是宋之问,本钱好使,脑壳麻木。不过武曌如此大实话地为他诠释,他还是懂了,接话说:“大周朝廷,威加天下,陛下圣德,福泽臣民。”

武曌命牛太监和马太监将书法作品送到前殿晾干,命莺子和燕子撤除笔墨,然后和薛怀义聊话说:“鉴于释教开革命之阶,朕欲升其于道教之上。”

佛教为大周开基奠定了台阶,本朕要把它的地位提高到道教之上。

薛怀义以前恨透了道教。当然他的愤恨道教,仅仅因为自己是佛教寺院的一个住持,谈不上什么理性。

如今,女皇陛下擢升佛教,压抑道教,自是大合薛怀义的心意,于是他猛烈地支持说:“神佛升位,妖道除降,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这样,阿师便愈有作为,大有作为了。希望阿师戒骄戒躁,继续立功。”

薛怀义有心有意地说:“怀义每日每夜皆欲立功,只要陛下召唤,哪怕一个眼风,自当舍身直入,万死不辞。”

武曌微笑地斜眼望着薛怀义:“阿师何时学得如此文雅狂放?本领果是长进了吗?倒是来试一试能否把本朕移到榻上?”

一句话把薛怀义的火撩拨着了,他横着抱起武曌便在怀中抖动和揉搓起来。两人仿佛回到了之前的某个温馨春日的下午,嘻嘻哈哈滚到了榻上。

殿中梁上,一对青年黄鼠狼本来在睡觉,像两根围脖搭在那里,此时忽然醒来。

一狼扭着脑袋曰:“好久没见姓薛的这家伙来榻上作业了。看吧,顺出武器来,还是英雄样。”

一狼伸出前爪竖在尖嘴前曰:“嘘……别出声,且看好戏,暂不讨论……”

允儿以上官婉儿“并未远行”的话术支走薛怀义,小心脏砰砰砰跳了许久,余惊不息。

其实上官婉儿参加完紫宸殿的朝会,交代说天晚才回来,便出了宫。

太平公主李令月新近装修了住宅,邀请闺蜜共赏共贺。

李令月的新宅在尚善坊。她原来住在更远的正平坊,第二次婚后,住进了尚善坊——洛水南岸的一座大坊。

一到尚善坊,李令月就将坊中住宅之西的五十亩园林相送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给这片秀美的其中包括很多房屋楼阁的园林,起名“逸洛园” 。只不过她在宫中陪侍武曌习惯了,很是忙碌,再说,单身独影,并不适宜在宫城外面居住,“逸乐园”是闲置的。

驸马武攸暨跟其兄长建昌王武攸宁相约去梁王武三思府上打马球了。李令月陪着上官婉儿在其园中玩耍了一阵,婢女哄不住睡醒了哭闹的小郎君,李令月去看,上官婉儿自己在园子里朝靠近洛水的方向走动,走到了一片樱桃林,听到了轻悠悠的笛声。

上官婉儿站在浓荫中,伸出手将遮住视线的枝条轻轻拂开,看到了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白衣清秀,萧疏若神。

“玉树临风” ,上官婉儿忽然想起这个词语。

那人大约习惯了被人偷偷窥视,轻轻地走过来几步,微微一笑,问道:“佳人春安!不知佳人以为小生这管玉笛如何?”

上官婉儿忽然一惊,心跳差点漏掉一拍,喘息中,镇定了,回道:“惊扰郎君雅兴,非常抱歉。”

男子说:“不惊扰,不惊扰。小生冒昧提出的问题,佳人还没回答。”

“天籁之音,仙乡之语,自然之趣,绕林不去。不懂音律,据实譬喻。”上官婉儿评述道。

男子送来一抹感激的微笑:“佳人莫非是樱桃仙女?请以真身赐示小生。”

请求加调情,野林逢野男,这话给上官婉儿带来少有的害羞与窘迫。

毕竟,她又是每日跟随圣神女皇升朝发令之人,最高的世面都见过了,落落大方地从樱桃树后走出来,简单施了一礼。

男子将长笛收入腰间的长袋,不轻不重地回了个礼,故意没话找话地道:“方才小生请教的并非吹奏之技,而是这管玉笛如何?”

上官婉儿平日很少遇到逗趣弄情的男子,听得他的话,不由一愣。

是啊,不知佳人以为小生这管玉笛如何?他方才是这样问的。自己心头慌乱,竟回话说的全是笛声。

瞬间,上官婉儿又揣度,这位青年小生或是在故意逗引自己多说话,想两人多聊一聊吧。报之一笑,说:“哦,上好质量,古朴典雅。”

但闻衣幅微响,男子修长的身影已经来到上官婉儿身前,贴得近近的。连脚步声也没有?莫非不是凡间中人?上官婉儿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情舟暗度了。

男子仿佛洞穿了上官婉儿的心思,修长的手指拂上了她的发髻:“小佳人的梳子松了。”

男子不紧不慢地将婉儿发髻上的牙梳换了一种插法。

纷乱中,上官婉儿听到自己的心舟在“轧轧轧”地破冰。

26

李令月安抚好了她的泼皮小儿,走回来,介绍:“这位是本府的门客,六郎,张昌宗。我们今天一同饮酒聊天。”

林中宴饮,张昌宗借酒发情,左手揽着上官婉儿,右手揽着李令月,吟咏又歌唱,到动情处,万般皆忘。

也可能是张昌宗这个男人故意的,一手揽着李令月的腰肢,一手揽着上官婉儿的腰肢,摇头晃脑,前俯后仰。

这天,由于张昌宗的缘故,上官婉儿十二万分地不自在,婉拒了李令月的晚餐,骑马归回。到宫中已是晚膳时分,腹内一点没有食欲。

按照惯例,上官婉儿询问允儿和丰儿,自己出门之后是否有人来访,所为何种事情等。

允儿说:“那个薛师来过。看样子百无聊赖,也无什么事情,转了一脚也就走去了。”

“哦。”上官婉儿说。她近期看到武曌的忙碌,看到武曌宣召太医沈南璆次数的增多,也看到了薛怀义的异常。

宫中的大规模修建基本完毕,武曌待薛怀义若即若离。

薛怀义终日无事,到白马寺转一遭便又来到宫中,带着他的那群喽啰花天酒地。陛下心情好时,薛怀义也不忘趁机谄媚取悦,陛下忙碌朝廷大事顾不上他时,他便只好自寻乐子。

男宠也是个“宠” ,薛怀义失宠日久,内火集聚,见到宫中女性,立马技痒,像头发情的公驴。对她上官婉儿,举止轻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次餐后迟走,被他堵在膳堂旁边的偏僻过道里,动脚动手,又出言痴呆,高大的身量一时间显得形容猥琐,非要她去树林里草地上陪陪他不可。

薛怀义说:“内史身姿曼妙,颜色超众,举手投足,高贵娇艳,胜过牡丹,无人能比,让怀义闻一闻,嗅一嗅,可好?”

上官婉儿自然无法与薛怀义翻脸,挤出一点笑容,说:“婉儿可不敢造次,薛师是超凡脱俗之人,更是有功之臣,修建明堂、天堂,建树大周巨功,除了陛下,没人敢有资格与您接席而坐。”

薛怀义痴痴地望着上官婉儿,猛然勾住她纤细的腰肢,“正值大好年华,哪有恁多虚礼,何不快活任性,尝试尝试怀义的‘绝技’,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薛怀义随即紧紧凑在他的耳际,口吐热气,“看看陛下,满脸容光。想想榻上,一朝之君,欲仙欲死,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轻浮的肢体接触,露骨的言语挑逗,没有像张昌宗样地让上官婉儿内心激动,反而让她倍感厌恶。

也可能薛怀义他不提女皇还好一些,越提女皇——尽管武曌是个非凡的政治家,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性,越让上官婉儿抗拒了。

于是,她将薛怀义一推,正眼厉色地道:“薛将军万勿惹祸上身,欺君之罪,甚过谋反。”

薛怀义遭到了当头棒喝,诺诺地道:“表示心意而已,心意而已。”

允儿说薛怀义像是路过,很快被她给支走了。

丰儿说,今日还有冬官裴侍郎着人送来的短简,只有几句话。

丰儿拿来了冬官裴侍郎即工部侍郎裴行本的便笺。

裴行本写的内容,别人是看不懂的,即便识字,也不理解:“河曲明珠,东南遗宝,无辜遭陷,何得还朝。”

上官婉儿立马明白,这是关乎复州刺史狄仁杰命运的一个要害消息。

尽管不甚明了详情,不知道狄仁杰是否怀了二心,还是真的遭到构陷,危在旦夕,至少裴行本是不得已才私下透信儿且认为狄仁杰是受人污蔑了。

朝臣们时不时地有重要的事情求助,正在于她上官婉儿随时能够见到武曌。

若皇上已批转相关狄仁杰的奏本给明日重臣早会,就会被动了,因而必须第一时间面见她去。

上官婉儿说自己不饿,交代允儿和丰儿吃晚饭,自己得面见陛下去。

允儿和丰儿吃了三两口,就懂事地说天黑下来了,得陪着主人去。上官婉儿同意了,换穿了官服,由她俩陪伴,到了武曌休息的怀深殿。

武曌的晚膳早就用过了,超长的几案上,左端堆着许多案卷。

上官婉儿知道那是武曌下午阅处过的奏章。尚未阅处的会在右端。右端的对侧,有时候放着上官婉儿的座位,需要她代看奏章的时候,就坐在那里。

武曌悠闲地坐在西域进贡的最新式坐具“交椅”上养神。

交椅是“胡床”的扩大化物品,比胡床、胡凳、春凳都大,坐的部位是弯曲的和柔软的,后面有靠,前面下方有“脚踏” 。

交椅像“春凳”一样,后靠很长,人坐在上面,是个仰面朝天半靠半躺的姿势,非常舒服。

武曌示意上官婉儿坐在自己身边的胡凳上。莺子和燕子赶紧端来饮品。武曌说:“蜜水,品一品。”

上官婉儿执起饮盏,抿饮一小口,赞赏道:“托陛下洪福,好比大周天朝,曾经苦辣酸涩,终于尝到蜜甜。陛下圣神佛光,托身人间,百官幸运,万姓福祉,必是功在当代、百世扬名。”

武曌勾起头,回应道:“婉儿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那些滑头官员了,溜须拍马,一以当十。朕可知道,甜言蜜语不是饮品,逆耳忠言一语千金。”

上官婉儿并不在意武曌的褒贬,顺着话音说:“陛下喜欢说话难听的,婉儿斗胆为陛下举荐一个远贬地方的官员。”

武曌笑道:“忠言逆耳,不是难听。你就举荐一个吧。”

“陛下睿智。”上官婉儿适时地推出了自己“预备”的人,“婉儿举荐的是,狄,仁,杰。”

武曌定睛看了一眼上官婉儿,似乎在问你今晚此行的来意就是举荐这个人吗?不紧不慢地说:“此人爱民如亲、嫉恶如仇,朕是知道的。不过,他新近受到地方的控告了。”

上官婉儿正是为了这个而来,听到女皇的话还是凛然一惊,赶忙问道:“怎么回事?”

武曌说:“地方刺史,如今还能有什么事?开罪了当地豪强,自然有人要控告了。”

上官婉儿紧张地说:“狄刺史是个清正官员,在任上颇有政绩,在百姓中甚有口碑,那一定是诬告他了?”

武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蜜水,呵呵笑了:“婉儿你得承认朕鼓励各地‘密告不法’的宏大战略是英明的吧?”

上官婉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英明?是啊,英明,睿智……”

武曌又笑了:“小滑头,顺竿爬。告诉你吧,这是个趣事,朕今日才看到:有一封奏章,是复州豪强控告狄刺史,后面却又有三封奏章,是控告那个豪强。全民参与监督,还是有效用的啊。”

上官婉儿这才明白,今晚武曌提起狄仁杰为何如此轻松发笑了。自己得到裴行本的情报,紧紧张张而来,到得此际,略可放下点心了。

但听武曌道:“朕当年贬逐狄仁杰,本系权宜之计,今欲擢用他为地官侍郎,明日即颁发制书,宣其入都。”

地官侍郎,即户籍、财政部副部长。

上官婉儿深深吸一口气嘘出来,说:“陛下圣明,婉儿敬服。”

时光如箭,光阴似梭,武氏大周,滑入天授二载五月之末。

时在公元691年。酷吏们暂时收敛了动作,摇尾巴一族大得其道。

和谐时代,升平社稷,多美好呀。大周的天是明朗的天,大周的臣民好喜欢,圣神皇帝爱子女呀,武大奶奶的恩情说不完……

单是唱,不过瘾,还要搞活动。各种各样的活动,独角戏,双口词,三人行,四人抬,宣传武曌的“爱民”思想,弘扬大周的佛教文化。

民间杂耍,档次甚低,惟精神可嘉耳。官方要搞活动,一定是高雅的,譬如:赛诗会什么的。对,建议朝廷,举办赛诗会。

哈巴狗一建议,武曌就乐于拨款且乐于参与。

圣神女皇又会作诗,又会写大字,历来自以为自己是高级知识分子,也是以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在场面上的,诗,当然最合适了。

“到了婉儿你展示风采的时候了。”武曌说上官婉儿,“拟写制书,号召准备大型诗会,文武皆可参与,当场决胜,朕有大奖:一领锦袍。”

上官婉儿很快拟写了圣旨。武曌看过,大笔一挥,批转天、地、春、夏、秋、冬各部,甚至洛州的官员们也鼓励参与,人头多多益善,声势大大益好。

恰好伊阙东山新建的望春宫将成,武曌要去验收,遂在南龙山之东的山坡上搭建宏大的赛诗台,由上官婉儿主持,举办赛诗会。

有上官婉儿在场,众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振奋。

二十七岁的上官婉儿,脸上尚有羞色。一个女子,羞色是她最美的姿色,把男人们眼都看直了。

哇哈,知诗断文不说,还生得如此娇柔,让男人们恨不得抱起来怜爱一番。

上官家遭受的大冤枉,被上天换成聪明和美貌,赏赐给了其后代惟一的女子,这大概就叫“命运”吧?

有人看到了背景墙上武曌御笔的硕大“诗”字,这个字没有运用武曌得手的“飞白”技艺,因为好像没有哪个笔画可以飞一下子。墨色淋漓,黑中透亮,一点一划都大于武曌身后的侍女,整体观望,还是不错的。

鼓乐手,丝竹队,都动作了。鼓声低低地,隐隐地,仿佛从地底下滚出来。丝竹悠扬,飘飘如仙乐,如暖风。

乐章毕,司礼官宣布:慈爱的圣神皇上,是您,为神州社稷带来升平气象,是您,为官员百姓带来福祉和荣光。

今天,适逢瑞期吉日,君臣欢聚一堂。龙山起舞,伊水欢唱。民众云涌,赛诗阙上。神授二年,大吉大祥。

慈爱的圣神皇上,请您批准,辞藻逐鹿,盛大开场。

司礼郎高声说:“各位注意:踊跃参赛,陛下奖赏,锦袍一领,当场穿上。诗题就是今日的宏大活动:《龙门记胜》 。构思、书写的全部时间,是两刻钟,一炷香时光。我喊开始,就燃起香了,你可以在原位构思,也可以到案前书写。香尽时到,诗作交予内史评定。开始!”

司礼官喊罢“开始” ,就在三座香炉里燃着了三丛计时香。

有心参赛的官员干部,平日风花雪月的诗句没有少作。唱和,送给朋友的,惜别,赠予妓女的,喝酒,记录怎么醉的,饮茶,描述其怪味的,不一而足。然而,伊阙龙门山色,女皇陛下“雄姿” ,还真没有合起来思考过。

尤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作诗,首先要勇气,其次要才华,做得不好,词拙句劣,当场被否掉,丢人可就丢大了。

众人不声不响,苏味道、姚崇、裴行本、狄仁杰、李峤、沈佺期、宋之问、东方虬,好像都在憋着劲构思。

废皇帝武旦和太平公主李令月似乎也想整出一首来。

只有薛怀义,大着个头,不知道干什么。

两刻时辰过去,一炷香燃完,上官婉儿收到了一大摞诗作。

历史记载说,此次赛诗会,武曌先把锦袍赐给了“辞藻美善”的东方虬,但查无实据,东方虬在当时的诗坛上“炒作”得厉害,实际上好诗不多。

上官婉儿认为较好的诗作,有武三思的《春日游龙门应制》 、沈佺期的《从幸香山寺应制》 。

听到老沈的诗句,武曌忍不住叫出一个“好”来。圣神皇帝“好”字出口,还不等于赐奖了!

张着锦袍的两个太监急火火地扑上来,把锦袍披到了沈佺期的背上。

这两个奴才犯了错误不说,可把宋之问给害了,因为小宋还没听到上官婉儿评定自己的诗作呢,手心出汗,口中急问:“臣的臣的,还没还没……”

宋之问果然吟得一手好诗。上官婉儿待人群平静,抑扬顿挫地朗诵起宋之问的马屁大作,最后两句是:“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

马屁拍得啪啪响,特别是最后四句,把个武曌的游山玩水,写成拒绝宫廷之乐,外出深入基层,体察民情。这样的诗句流传后世,太美了耶。

上官婉儿上前一步,说道“沈诗和宋诗都写得都非常好,功力相当,但是结尾不同。宋诗最后两句,具有‘向上、向外’的豪迈词气。”

上官婉儿的评定,大家认可,沈佺期也点头表示心服口服。

武曌御口大赞宋之问的诗作,认为“文理兼美” ,并命上官婉儿再次大声朗诵一遍,让更多的人听到。史载曰:“左右莫不称善。”

武曌遂命令将沈佺期的锦袍收回,赏赐给宋之问。

这便是“夺袍另赠”的历史小品。小品演过,武曌赐宴,大吃大喝,浓郁的酒肉香味把伊阙东山和山上的香山寺都笼罩了。

奉宸院院士宋之问出尽风头,上官婉儿也忽然凭空成了诗坛领袖,名声大噪,真想不到。

赛诗会后,武曌调整干部队伍,任命左肃政大夫格辅元为地官尚书,与鸾台侍郎乐思晦、凤阁侍郎任知古一并任同平章事。

“同平章事”是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即与凤阁、鸾台亦即中书、门下协商处理政务的意思,就是准宰相了。

纳言、朝廷顾问、建昌王武攸宁,改任武官左羽林卫大将军。

夏官即兵部尚书欧阳通,改任文官,为司礼卿即太常寺卿,分管祭祀兼判纳言事务,兼职朝廷顾问。

但没几日,武曌又任命武攸宁为纳言、朝廷顾问,又放到原位上了。

冬官侍郎裴行本与地官侍郎狄仁杰,并用为同平章事,也是实质上的宰相了。

武曌分别召见裴行本与狄仁杰,勉励其努力工作,为朝廷效力。

在与狄仁杰谈话时,武曌表彰狄仁杰在地方上工作期间的“善政” 。提到前不久有人谗奏,朝中也有人煽风点火,支持处置狄仁杰,武曌问:”卿欲知谮卿者名乎?”

当时朝中,裴行本和上官婉儿等,都为狄仁杰捏着一把汗,他确实已经在生命的危险边缘了。

好在武曌了解并理解狄仁杰,毅然将他提拔到高位上来。那么,现在,你想知道诬陷你的人的姓名吗?

狄仁杰感激地说:“万分感谢陛下明辨。陛下以臣为过,臣请改之;知臣无过,臣之幸也。不愿知谮者名。”

陛下认为臣有过失,请准许臣改过;陛下知道臣没有过失,是臣的幸运。不愿意知道谁诬陷了臣。

狄仁杰一番话,坦荡磊落,武曌“深叹美之” ,深为感叹并赞美他。

27

过了些时日,对上摇尾巴、对下出狠手的酷吏们憋不住了。

武氏周朝初立,喜庆日子不宜见血,憋着不能杀人,现在可以了。

御史中丞来俊臣等残忍酷烈的杀手,不惜泯灭天良,杀害无辜,以邀功赏,找了个武虔勖试刀。

武虔勖原来叫张虔勖,拥立武曌有功,被赐姓武,成了“武氏子孙” 。勖,读音“续” ,可是,给来俊臣盯上,命就难续了。

据说武虔勖在一次酒宴上得罪人了,遭到诬告成了阶下囚,落在了杀人魔王来俊臣的手里。一审定下了“谋反”大罪 ,“以乱刀斩杀之” ,然后“枭首于市” ,悬挂武虔勖的脑袋在闹市示众。

来俊臣滥杀无辜,以灭人性命家族为功业,反而受到武曌的褒奖,“敕旨皆依,海内钳口” ,使得他的气焰更加嚣张,天下人都闭了口,不敢说话。

哈巴狗中的哈巴狗武游艺,原先叫傅游艺,在拥立武曌登基称帝的前前后后,使尽花招和解数,后又罗织罪名残害李唐皇族,步步高升,到了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的高位,被赐姓武。

官越做越大,梦也越做越甜:武游艺梦见自己登上了三宝殿,而且有了皇后,就是上官婉儿。竟然在殿堂之上宠幸婉儿,梦醒来鼻子里仿佛还留着“婉儿”的肉体异香……

武游艺你太胆大,你便是宰相一枚,也没有擅自走进皇帝宫殿的资格。就算是你做梦,即便做了,也不该吹嘘,进了人家殿堂,睡了人家女秘书。

终于露馅了。来俊臣密告,武曌认定武游艺夜有所梦定是日有所思。篡权谋位的大罪,交给来俊臣拘押审问。

武游艺魂不守舍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在死牢里踉跄徘徊,唏嘘撞墙,最后用自己的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地官尚书武思文,曾经是李思文,升到了户部尚书的职位上,不知得罪了谁人,受到诬告了,武曌“流思文于岭南,复其姓氏” ,流放到五岭以南,夺回了他的“武”姓。

武曌忽然想到,李贤的几个儿子,也是自己的孙子啊,忘了赐那几个小崽子姓武了。

于是,赐李贤的儿子义丰王李光顺、嗣雍王李守礼和女儿长信县主都姓了武,变成了武光顺、武守礼等。

还有李旦的儿子们,也都姓了武,且一直幽禁在宫中,不许出宫门。

真正的武家子孙们扬眉吐气。

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靠作诗巴结姑母武曌,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则拼命地做政治工作。

武承嗣的惊世杰作,是“白石造假” 。在一块白石上,凿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进献武曌。一步步地瞄准太子位置,要争到手,夺到手。

在觊觎帝位这件事情上,武三思比较亏。他是武承嗣伯父的儿子,和武承嗣又同岁,但实际年龄小几个月,未当上“皇太侄” ,争夺乏力。

要怪罪,只能怪罪老爹武元庆年轻的时候没有叔父武元爽榻上事务抓得紧。若自己比武承嗣先出生一年多好啊!

武曌最小的儿子李旦,已赐姓“武” ,成了武轮,但是,他若继位,势必恢复姓“李” ,恢复李唐的一切,这似乎是必然的。

武曌对此洞若观火。想到自己一生的努力可能付诸流水,武曌心房深处就要刮起狂风,抽起暴雨。

在狂风暴雨的抽打中,武曌对自己生为女儿身不禁痛切万分,无法开解。

如果自己是男性,即便过了六十岁,仍然可以在榻上实操,让年轻的宠妃为自己生个孩子。可是,女性,自己是个女性,可诅咒该诅咒的女性啊!

“使武承嗣成为皇嗣”?思量是思量,主意拿不定。

武三思?三思之下,和武承嗣相差无几,缺少做天子的质地。

女儿,太平公主李令月,若把她改姓为“武” ,女儿接母亲的班,然后一代一代,千秋万春……只要安排每一代的驸马适当的地位和待遇……

武曌头脑冷静,她考虑的不是让不让女儿接班,而是女儿会不会干女皇帝,能不能干下去、干长久的问题。

儿子身心健康,不让接班,故意选择女儿,莫说在朝臣,便是在世人眼里,也是不可思议的。

只要李令月的哥哥们存在一天,朝中文武群臣必定会一波一波地发起恢复李唐朝廷的政治运动,让李令月受不了。

这么一来,亲兄妹间,血腥争斗,你死我活,就出现了。一山不容二虎,定有一方悲惨死亡。

李令月是否具备天运,能够突破危机,安坐御位呢?

乍一看,李令月在各方面都像妈,可是,养尊处优,豪华、任性,脾气好强,但到关键时刻,一决生死之际,致命之灾就会出现了。

李令月若真的是个男性,那……不成了又一个李哲、又一个李旦了吗?

哎呀!死套,死套,真是个死套,要把人活活地套死了。

武姓,男性,天命,才能……共同构成了圣神皇帝武曌的深重困境。

新的一年降临,算起来,是天授三年,公元692年。这年春季,武曌把科考由长安转移到了洛阳。创造了殿试选拔的方式。

朝廷鼓励生员参加殿试,出现了万名学子云集洛城的浩大场面。

武曌自己主持殿试,出题策问。从此,“生徒不复以经学为意”,寒门庶子破茧成蛾,纷纷起飞。

另外,武曌派往各地一种巡查官员,叫“巡抚使” 。交给巡抚使的主要任务之一便是举荐人才。

武曌用人,广开汲引之门,不欺无名之辈,甚至不避仇怨,重用薛怀义为面首兼大将军,重用上官婉儿为私人秘书便是证明。

薛怀义卖“大力丸”出身,文盲一个,榻上立功,让走上刑场的郝象贤面对万人围观把武曌和薛怀义骂作淫人娼妇,武曌还是厚着脸皮,我行我荤。

上官婉儿的爷爷上官仪被杀后,上官婉儿跟着母亲没入掖庭宫,随着年龄的增长,上官婉儿逐渐展露出诗文天赋,给武曌发现,虽然诗中难掩对武曌的愤恨之情,但华美文辞、美妙意蕴,引起了武曌的重视。

武曌把上官婉儿召到身边,赐封正三品昭容,协助批阅奏章,起草诏书,竟使上官婉儿慢慢地由敌意转化为敬服。

可以这么说,在此一时期,如果是个人才,做官的机会很多。

干部队伍庞大,从另一方面为酷吏们创造力机会。来俊臣等一伙,撰写了政治学名著《罗织经》 ,把捏造罪名和刑讯逼供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办了无数的大案要案,杀了无数多的人,灭了无数多的家。

制造谋反嫌疑犯,肆意陷害大臣,是来俊臣的拿手好戏。来俊臣和小走狗们很轻松地列出了一个新名单。

名单上是特大谋反集团的七个主犯:魏元忠、狄仁杰、裴行本、崔宣礼、任知古、卢献、李嗣真。

魏元忠是御史中丞,副总监察长。狄仁杰是地官侍郎,宰相之一。裴行本是冬官侍郎,工部副部长,左相之一。任知古是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宰相之一。崔宣礼是司礼卿,祭祀部部长。卢献是前文昌阁左丞,朝廷政务院前任副秘书长。只有李嗣真是个外官,潞州刺史,潞州是后世的山西长治。

来俊臣和心腹们整出一份秘密材料奏禀武曌,简述了“七人帮”特大反革命集团概况,提出,第一次过堂即自动招认的,得以免除死刑,且减轻一等罪过。

武曌批了一个“准”字。

“七人帮”特大反革命集团案获得武曌批复,来俊臣们火速行动,在一个寒冷的凌晨展开大抓捕,一举抓捕近百人,下入狱中。

魏元忠、狄仁杰等,是特大谋反案主犯,关进丽景门死牢。

判官王德寿审问狄仁杰,狄仁杰说:“大周王朝革命维新,万物重生。李唐王朝旧有臣僚,再无用处,甘愿一死。我们确实阴谋叛变。”

王德寿对狄仁杰说:“鄙人受上级驱使,身不由己。想依靠办你们这个案子谋求小小的升迁。请你在口供中顺便牵连一下地官府杨尚书,是不是可以?”

地官府杨尚书,是户部部长杨执柔,大唐初年宰相杨恭仁的堂孙。由于是武曌她老娘杨大奶奶的娘家一姓,武曌才重用了。

狄仁杰悲怆不已,说:“天地神明,你们竟让狄某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呀!”说完一头撞到柱子上,血流满面。

王德寿有点良心,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想牵连就算了。”

但狄仁杰那句“我们确实阴谋叛变”就算招认了。既自动招认,就上疏奏报,等待批复,所以对他的看押稍有放松。

狄仁杰撕下一块被面,撰写冤状,藏在绵衣里,对王德寿说:“天气快要热了,送出去让家人给改成夹衣。”王德寿同意,送了出去。

狄仁杰的儿子狄光远把绵衣拿回家,摸到了秘密,拿出冤状来,说有紧急情况,遂得以奏呈武曌。

武曌看过狄仁杰的冤状,把来俊臣召至殿中询问。

来俊臣说:“这次‘七人帮’谋反大案,牵涉的全是宰相级别的大员。他们在监狱里受到特别优待,生活都很安适,别说挨打,臣下连他们的衣服都没有碰过。假如他们无罪,岂会自动招认?”

来俊臣说狄仁杰等“七人帮”反革命集团成员联名作了一份《感谢诛杀表》 .

武承嗣跟来俊臣,坚持要诛杀“七人帮” ,武曌未准。

御史徐有功为了救下被冤枉的七个人,冒着危险上疏说:“英明的君王有再生之恩,来俊臣违背旨意,是在破坏陛下的威望。”

曾反对武曌称帝的右卫大将军李安静,是唐初大臣李纲的孙子,受到来俊臣构陷“谋反” ,关进死牢。

为把案子搞大,来俊臣株连常常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鸾台侍郎、同平章事乐思晦,将李安静和乐思晦处死了。

乐思晦的父亲乐彦玮在先皇帝李治时期为西台侍郎、官同东西台三品,宰相之一。乐思晦也是实质上的宰相,三品秩级。两代重臣就这样被灭杀了。

乐思晦的儿子还不满十岁,被没收到总理衙门,在司农寺做小奴。

武曌视察工作时,见朝廷政务院有个小孩儿,便召来问话。

乐家小朋友说:“我老爸被处死,我已经没有家了。可怜陛下的法律受来俊臣们玩弄。陛下如果不相信,不妨挑一个陛下最信任的好人,交给来俊臣调查,包管他很快会招认自己是个大坏蛋。”

武曌稍微有点醒悟,说:“讲出真话的,往往是小孩子。”

乐家小朋友的真话,客观上救了狄仁杰等人。

武曌召见狄仁杰等人,问他们为什么承认谋反。狄仁杰回说:“不承认谋反,便已死在酷刑之下了。”

武曌问他们:“为什么呈递《感谢诛杀表》?”

狄仁杰等人吃惊地说:“竟然有《感谢诛杀表》?臣等一概不知道。”

武曌命人拿来笔墨,让他们每人写一些字和自己的姓名,仔细对勘《感谢诛杀表》的笔迹之后,确认这份“谢死表”是来俊臣们伪造的。

来俊臣的陷害伎俩被拆穿。但武曌还是不愿意立刻反过来治罪来俊臣等,也不愿意认为七个大臣完全无问题。

最后,命免去七个人的死罪,释放他们,另行降职安排工作,赦免了他们七个家族。

于是,魏元忠成了涪陵令;狄仁杰成了彭泽令;任知古成了江夏令;崔宣礼成了夷陵令;卢献成了西乡令。都是七品芝麻官了。

另将裴行本、李嗣真流放岭南。

武承嗣和来俊臣不服,坚请武曌收回成命,仍然要治“七人帮”的死罪。

武曌没好气地说:“朕已决定,岂能更改。你们都退去吧。”

28

乐家的小朋友不简单,面对圣神皇帝武曌,大胆地警告陛下的法律已被来俊臣们玩弄坏了。

“陛下如果不相信,不妨挑一个陛下最信任的好人,交给来俊臣调查,包管他很快会招认自己是个大坏蛋。”

还有一个小朋友更厉害。

这个更厉害的小朋友,生于武曌垂拱元年,即公元685年。他的父亲,是武轮,前李旦。小朋友的母亲是姿容婉顺、循礼守则的窦女士,窦女士的父亲是润州刺史窦孝谌。

润州在长江边上,今天的镇江。

小朋友行三,又称三郎,大名隆基,七岁了,开始参加早朝了。

是的,李隆基——武隆基,是圣神皇帝武曌的孙子之一。

武隆基两岁时获封亲王,楚王。七岁这年离开父亲的东宫,另设王府,成为楚王府的主人。七岁的小朋友,也成一名当仁不让的朝臣了。

为了答谢皇帝恩赐开府和向皇帝展示忠贞,武隆基率领自己王府的官员,上朝来了。

武隆基梳着男童发型,总角高翘,有若公羊。戴着童子幞头,即软头巾,穿着紫色礼服——小号的。腰间所佩,也都是童子所用的小版型的物件。

武隆基坐着朔望大童车。这种车,比一般成年人的车略小略低一点,车辕上有月亮装饰,车轮、车台都是鲜艳的朱色。车栏杆的橕,是每一边四只金凤凰,以展翅飞翔状连在其中,驾车的马也比较小。

武隆基的华丽大童车在前面,后面是楚王府官员的队伍,骑马的,步行的。进了宫,向朝堂行进。

金吾卫将军、河内郡王、武曌的娘家侄子之一武懿宗也来上朝,看到小儿武隆基神气凛然,姿态肃然,平时积压于内心的自卑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哼!不过是个小崽子,有什么好神气的!”

武懿宗长相非常奇特,身体比一般人都矮小,且腰背弯曲,平板板的脸却较一般人都庞大。

仿佛专门为了弥补身材短小的缺憾,造物主特意为他补充骨和肉,但没有计算好,都补充到了他的头上和脸上。

武懿宗骂骂咧咧,跳下车,故意晃动双肩,傲慢无礼地从楚王府的队伍前面强行通过,走到正前方时还故意停顿了几下脚步。

楚王府的人员气愤不已,但因为有顾虑,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只是马蹄自己停了。

这时候,从车上传来小孩子特有的尖锐童音:“为何逼近我的仪仗,无礼强行通过?”

武懿宗丑陋的脸上露出冷笑,和车里的小儿武隆基怒目相向。

武隆基以非一般孩童所有的气魄,斥责武懿宗。“此系我家朝堂,速速退过一边!”

武隆基队伍的前导人员,马上提起精神,逼向武懿宗。

四周有许多文武大臣上朝来,看到现场小品,纷纷驻足,静观动向。

武懿宗只得让开道路,让武隆基的队伍肃然走向朝堂。

在众人环视之下,受到一个七岁孩子的叱责,武懿宗大失面子,匆匆钻进自己车里。虽是寒冷的早春,脸上却冒出汗珠。

目睹这件事的大臣,很快把情形复述给了武曌。

听得孙子义正辞严的“宫苑斥阻”小戏码,像在沉闷天气忽然打开一扇窗般,武曌感到清新和畅快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从未发现此种聪明伶俐的特点和凛然的男子气概,现在由年幼的孙子展示出来了。

很快,武曌便召见了武隆基,牵着这个刚成为朝臣的七岁孩子的手,大加赞美,并赏赐给他许多东西。

武曌欣赏三孙子的事,以及武懿宗的不知礼数,同时在文武百官之间传扬开来。

姓李的得了分,姓武的失了分。武承嗣果然“不利” ,被从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的宰相位置上转移为“特进”——朝廷工作顾问,变成虚职了。

武承嗣寻思着,干脆直接向皇嗣进攻吧。

正要觅取机会,碰巧发生了一件对武承嗣有利的事情。

尚方监、后宫管理局干部裴匪躬、内侍范云仙,被仇家密告“私谒皇嗣” 。

“私谒皇嗣” ,就是趁休沐日,私自去拜见皇太子武轮。

秘密晋谒皇储,违反了天子的政治纪律。天子的政治纪律就是“天条” ,对操有废立权柄的母皇而言,尤是犯了大忌,死牢伺候吧。

很快,武曌命将裴匪躬和范云仙绑至市场,腰斩了。

押到市曹行刑时,老太监范云仙伸冤说,他事奉过几位皇上,如今却被陷害,实在死得冤枉。来俊臣命刽子手割下范云仙的舌头,不让他发音。围观吏民见之,无不心胆俱裂。

自此以后,三品以下,部长级以下官员,一概不准晋见武轮。

这个对武承嗣来说,是大好事。

不说别的,至少可以看出姑妈的态度。

隔离朝臣与太子武轮的联系,实质上是孤立武轮。从孤立,到疏远,再到遗忘,再到更换……那不就换到我武承嗣头上了吗?

妈呀,姑妈呀!我这里赶紧打起精神吧。

姑妈是皇上,圣神皇上,难以琢磨,难以揣摩。不过攻击武轮,让现任太子他失败,显而易见是个驱动自己走上皇嗣之位的有效干法。

武轮若败了,谁来与争衡?

武承嗣正要寻找新的进攻机会,又发生了一件对他有利的事。

太初宫中有一个户婢,叫团儿,被内廷局派到东宫侍候武轮。

团儿长相甜美,又能说会道,善于见风使舵,取媚主子,又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在洛阳大宫中,纪律严谨,无法接触男人。到了东宫,服务皇嗣,皇嗣刚过而立,三十出头,人又冒尖,艺术气质丰富,性情温和宽大,眨眼间俘虏了团儿。

不是说武轮故意张设情网,施加磁力,而是团儿自己网住了自己,启动了女性的魔法,到了皇嗣身边,不由得自我堕入非分之境了。

女人心一发作,就大不一样,团儿侍候武轮,特别细腻周到。

女性一细腻周到,男性由不得就会产生回应。有时候苦闷得发慌,也跟团儿多说几句话,多聊一会儿天。这就促使团儿的情感升腾,产生了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催动冒险精神。

武曌是人,我团儿也是人;武曌是女人,我团儿也是女人;武皇有女性的专长,我团儿也有女性的专长;武曌攀附的是爱好文艺、软弱多情的皇嗣,我团儿想攀附的不也是一个多情善感、胆小怕事的皇嗣吗?

别的女人靠身体上位,为什么我团儿不能靠身体上位?

团儿下了决心,学习武曌,运用胴体战略,无论如何也得拼一拼啊。

能拼才会赢,不拼,连可能性都没有。

说上就上。这天武轮睡午觉,团儿值班守护。武轮有睡午觉的习惯,虽则天冷,也不改变。太监们把间壁中的炭火烧得很旺,殿阁内温暖如春。团儿太激动了,精心梳洗打扮一番,给脸上和身上涂了很多香料,偷偷溜进武轮的寝殿。

武轮在睡,没醒,盖着一领绸被。

团儿轻手轻脚进了武轮的睡阁,就把衣裤脱掉,只着薄薄的粉红色的抹胸,轻轻地上了武轮的榻,钻进被子,和武轮并排躺在一起。

武轮又睡了半个时辰,变得半睡半醒了,忽然发现身边有人抱着自己,以为是哪个多情的妃子来亲近,没有睁开眼睛细看,就把胳臂伸过来搂住团儿。

团儿太兴奋了,如醉如痴,喘着气更深地投入武轮的怀抱中,小手伸到了武轮丝被掩盖的腹部之下。

武轮突然觉得这个女性的味道太香了,睁开眼睛看。一看,发现自己搂错了,是侍女团儿,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团儿是母亲派来的,从大宫派来的。敏感的武轮怀疑团儿是个奸细,是负有使命,秘密地把他的一举一动汇报给母亲的特务。对她亲热,是为了收集更多的情报。

平日,他对团儿比较温和,也是和她敷衍,希望她在母皇跟前少说东宫几句坏话。

现在团儿赤裸裸地躺在身边,伸着手儿挑逗自己的肉体,是不是来钓鱼的?

光溜溜的,引人上钩,给男人制造意外的麻烦?

把自己搞得不知不觉直直杠杠地翘起来,是不是母皇的美人计?

团儿平生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块儿,可没想那么多。已经在半裸的武轮身边躺了半个多时辰,她早已性情澎湃,春潮泛滥,不能自已了,扭动着身子,喘息着粗气,抓住武轮的手,只顾往自己的胸前和身下拉扯。

“放肆!原来是你这贱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武轮又气又急,抽身的同时推开团儿。用力过大,团儿也没有防备,竟然滚落榻下。

团儿跌在冰凉的地砖上,凉意刺激着屁股和脊背,猛然清醒了过来,害羞又生气,坐起身趴在榻边,哭着说:“殿下息怒,千万莫错怪了奴婢,奴婢是要把一切都给殿下,没有别的意思。”

武轮也翻身而起,坐到了榻边,说:“起来!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要是让妃子们看到,你还能活命吗?”

团儿到东宫以来,武轮对她一直是温和的,因而她并不怕武轮。而且武轮这个曾经的傀儡皇帝,在武周朝廷中已经是个被排斥的对象,不说是个高等囚犯也差不多。此番没有做成好事也就算了,武轮不会说出去的,即便说出去,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于是,急忙穿上衣装,走了出去。

武轮控制事态,当然不作声张,心里庆幸自己躺怀不乱,没有中了可能存在的奸计。

团儿性情大发,脱掉衣服上了武轮的榻,并非武轮所揣度的那样是武曌的暗中部署,秘密安排,而是团儿自己的“宏大计划”的开局节目。

武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为了自保,没有亲近芳泽,体验新人,拒绝了好事,赶走了团儿。

武轮连对最亲近的刘妃、窦妃也闭口未言团儿求宠之事,但从此以后,处处提防团儿了。见面,以往的温和没有了,变成了毫无表情的苦瓜相,甚至在人多的场合,不再正眼看团儿了。

团儿不知道在深夜里偷偷地哭过多少次。

脱光了衣服,把新鲜的肉身送上了人家的榻,却被狠心地推下来,抛在冰凉的地砖上。

像是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的窃贼,更像是押了必赢的大注却输得精光的赌徒,情人的眼泪,渐渐变成了鳄鱼的眼泪。团儿要复仇。

是怎么复仇的呢?向武曌同志学习。

宫中的传说,侍女们相互传讲,重复过无数次,团儿太熟悉了,将武曌当年陷害王皇后的办法搬来为自己所用就是了。

于是,团儿偷偷地用小刀雕刻了两个小木人,在小木人肚子上各写了“武曌”两个字,在字迹上各钉了两个小钉子。然后,瞅机会,把两个小木人分别压在刘妃和窦妃的榻下。再然后,告密,向武曌秘密检举说刘妃和窦德妃在东宫烧香,作法,玩厌胜之技,咒武曌早死,祈祷武轮早日继位登基。

武曌起反应了:“这还了得!看来果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噬血本性被激活了。武曌完全相信团儿的举报了。按照她的逻辑分析,团儿所告合乎实际,至少是完全有可能的。李家的媳妇岂能对武家有感情?没有,不奇怪,有了,才奇怪。

武曌又想起这两个儿媳妇与自己的几次见面,越想越觉得“她们肯定恨我” 。恨我当然会诅咒我。

她们每天跟皇太子在一起,不会不吹枕头风?会不会影响武轮的心思?会不会让武轮产生叛逆的思想?

会,会,会。他们很自然会结盟,形成一个反革命集团。是的,会。

薛怀义传

任见 著

本书简介

任见先生所著女皇武则天面首薛怀义的传记。

任见《薛怀义传》

目录

本书内容简介……………………

第一章 北市发迹………………

第二章 西苑恣意………………

第三章 神州恶风………………

第四章 寝宫重任………………

第五章 势倾朝野………………

第六章 圣神皇帝………………

第七章 继嗣困境………………

第八章 云苫雾罩………………

第九章 孽火映空………………

第十章 天朝梦美………………

著者任见简介……………………


后山学派燕山小队(原京北燕山书屋)编辑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荐:任见先生的《大唐上阳》(15卷),与众不同的认识价值。

2.后山学派杨元相、鸿翎[台]、刘晋元、时勇军、李闽山、杨瑾、李意敏等诚挚推荐。

3.后山学派杨鄱阳:任见先生当年有许多思想深邃、辞采优美的散文在海外杂志和报纸发表,有待寻找和整理。




国家出版基金优秀项目《丝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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