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骏祺
秦汉之后先民一千余年的治黄史便是血与泪的奋斗史,与一朝一代政治斡旋与权力相争对比下,前者更是足以彪炳史册和汗青头白的热泪历史,同样也是百年中国、泱泱大国镌刻在这片大地上的历史印章、是深入华夏子民骨髓与天灾争与人祸斗的不屈不挠。
气候学家竺可桢对五千年气候的重要学术研究,为黄河千年泛滥与汪洋带来了客观因素基础的探究:气候变暖、降雨量增加,先秦以后,我国大致存在三个气候温暖期;西汉、唐至北宋和清末,这三个阶段的年平均温度都高于现在的年平均温度。无独有偶,黄河下游地区改道最频繁的时期也集中在西汉、五代至金末、清末三个阶段。在汉代的423年中,渭水流域共发生洪涝灾害109次,平均每3.9年发生一次,轻度涝灾发生48次,中等涝灾发生37次,大涝灾发生25次,特大涝灾发生9次。
人祸带来的不仅是战争的流血牺牲和妻离子散。政治变动、军事行为也为黄河沿岸的居民带来无妄之灾。班固《汉书》有言“三年春,河水徙,从顿丘东南流入勃海。”“三年春,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西汉武帝元光三年河决瓠子河后,20多年“不事复塞”,皆因武安侯田蚡“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的荒谬言论。王莽始建国三年,河决魏郚后,泛滥于济、汴之间60年之久,也主要缘于王莽“恐河决为元城冢墓害,及决东去,元城不忧水,故遂不堤塞”的一己私心。
东汉琅琊王景呕心沥血、无比
勤勉地主持治理黄河事宜。《水经注》有言:“汉明帝永平十二年,议治渠,上乃引乐浪人王景问水形便。”经此一役,黄河仿若被彻底驯服,一条自荥阳至利津的崭新河道稳固成型,此后近八百年间,黄河安澜,滔滔东去,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王景也因此青史留名、流芳千古。
可奈何,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至北宋时,黄河却成为朝廷之上的“明争暗斗”。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黄河在商胡埽(今河南濮阳东)决口,河水北流。《宋史·河渠志》记载:“八年六月癸西,河决商胡埽,决口广五百五十七步,乃命使行视河堤。”决口后,河水被分成北流、东流两条流向。关于黄河下游自商胡場开始东流北流之后,宋朝内部出现“治东”还是“治北”的争论。各方势力围绕黄河治理争论不休,陷入党争的泥沼无法自拔。治理北流东流之争势均力敌,形成两股势力,身为帝王也因两党之争而对黄河之祸患并不尽力。自此以后,黄河下游北流、东流并存,与北宋王朝相始终。
天子的不管不顾,重臣的倒行逆施,将桀骜不驯的黄龙驱向淮河故道。纵横交错的河网经络错乱,支流如断裂的根茎般漫漶四溢。浊浪裹挟着代表苦难黄沙,化作贪婪的饕餮巨口,膏腴千里的平原在泥沙淤积中退化,昔日的青葱沃野渐次蜕变为不毛之地,北宋王朝也因这场黄河之祸,国力大损,根基动摇,最终不可逆转的走向覆灭之深渊。这带来的巨大灾难也深深加重了黄河两岸的人民的苦难与坚强。
建炎二年(1128年)南宋为阻止金人南下,在今滑县西李固渡人为扒开大堤,以抵挡金兵。《黄河志:卷1》所记:“是年冬,金兵南下,宋东京留守杜充‘决黄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黄河从此南流,经豫、鲁之间,至今山东巨野、嘉祥一带注泗入淮,形成黄河长期夺淮的局面。”但这一次人为改道并没有实质性作用,反而导致黄河下游又一次改道开始,侵夺范围扩展到颍水流域。淮河水系惨遭重创,生态支离破碎,沿岸百姓世代遭受水患、饥荒、疫病的轮番折磨,无数生命在苦难中凋零,繁华的淮扬之地一落千丈,沦为贫瘠荒芜之所。
人祸带来的痛苦并没有因为一朝一夕的改朝换代而由此终结黄河流域黎民百姓与黄河泛滥的夹缝生存、斗争历史。
自南宋人为改道后,一直到清中期,黄河下游就处于相当紊乱的时期,虽然其总体流路是以夺淮入泗为主,但是其侵夺的范围却远远大于南宋之时乃至以前,从泗水流域扩展到了颍水流域。转变来到明朝之时《明史·河渠志》载:“嘉靖二十五年后,南流古道始尽塞,或由秦沟入漕,或由浊河入漕。五十年来全河尽出徐、邳,夺泗入准。”这一转变原因便是潘季驯治河,潘季驯采取束水攻沙的策略,也就是靠近河道修建堤防,通过增加水流挟沙能力来减少沉积。这样的做法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终止了自金以来黄河下游多股并存的局面。
这段历史长卷中的治水智慧,恰似星河轮转,每一笔都体现着先人与黄河自然博弈的悲怆诗行。西汉贾让 “治河三策” 为圭臬,主张分流洪水,为河水预留泛滥空间,以柔克刚,顺应自然。东汉王景 “筑堤理渠” 之举,堪称综合治理典范,防洪与灌溉兼顾,既保河岸安全,又促农桑丰收,以水利之利滋养民生,实现人与自然的微妙平衡。明潘季驯 “束水攻沙” 为核心,凭借工程手段强行改变黄河走势,短期内成效斐然,却因过度缩窄河道,加剧 “地上悬河” 风险,饮鸩止渴,后患无穷。清代陈潢在永定河建水库调节流量,开创蓄洪之先河,为应对洪水峰谷变化提供缓冲空间,化水害为水利。
细究历代黄河治理之失,人为干预失误堪称重灾区。系统治理思维不可或缺,治理黄河须通盘考量上中下游全局。黄河的治理史,实为一部中华民族认知自然、调适文明的演进史。从大禹疏浚到小浪底调沙,从“城摞城”悲歌到黄河沿岸鸟雀飞翔,黄河治理的沧桑巨变,折射出人类从征服自然到敬畏自然、从恐惧黄河到与黄河共存、从生存挣扎到高质量发展的文明跃升。今日之黄河,不再是被堤防禁锢的“忧患之河”,不再是带来灾难和人祸的“苦难之河”这或许是对“黄河宁,天下平”最生动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