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罗雪村
这幅速写是今春在北土城海棠花溪画的。
那天散步,见一人在吹一根竹管,发出的乐音很古雅,还带点儿幽怨、苍凉。
边画边问:您吹的是什么乐器?
答:洞箫。
瞬间,脑子里蹦出四个字——洞箫横吹!接着,冒出一个人名——海默!
60年前,我10岁多点儿,就听到有个电影“大毒草”——《洞箫横吹》,还有写这个“大毒草”的人——海默。
小时候的印象,过了一甲子,还深埋在脑子里。
为什么叫它“大毒草?”那个年月是不能问的;为什么海默反革命?到现在也说不清。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了解一点。当年,这位叫海默的人领受任务,让他写一部歌颂人民公社的电影剧本。他到农村体验生活,发现很多地方集中人力物力搞合作化典型,但典型周围的村子,依然有农民吃不饱饭……他想通过这部电影,在歌颂的同时,也反映一些实际问题,并对一些只顾树立虚假典型、获取个人名誉地位的干部进行批评。
没想到这部电影成为他厄运的开始。
舆论批判他把社会主义农村写成“灯下黑”,说他影射攻击农业合作化运动……随之一次次的运动,一轮轮的批斗,他始终不肯低头。
画他的肖像,那锋芒如剑的浓眉,一头冲冠的乌发,感觉到这是位刚正不阿的文人!
海默像(铅笔)2025年
历来文人有趋炎附势之流,也有士可杀不可辱之人。海默为了保全那点儿可怜的人格尊严,宁死不屈……1968年5月的一天,他被几个兽性大发的人装进麻袋活活打死,死时45岁。
搜到电影《洞箫横吹》,看完后,找不到哪里有一点“毒草”的味道,他还是一腔热情地歌颂那个时代呀!
倒是主人公复原军人刘杰拿着洞萧对村里人说:高兴的时候横着吹,不高兴的时候竖着吹。当回到村里看到一片破败凋零的景象时,他能高兴起来吗?况且,洞箫本来就是竖着吹的呀!
在那个不讲理的年代,这个“洞箫横吹”一定会被污为一种影射,而“影射”一词当年不知要了多少文艺作品的命。
海默才华横溢,不仅写了多部电影,还写过歌曲,1953年,他将玛拉沁夫同名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草原上的人们》,同时写了插曲《敖包相会》,至今广为传唱。这首歌写得很美,但有多少人知道写歌人的命运?
2017年一次画展上遇见海默女儿,交谈中,听到她不愿意把她父亲归类到电影界,“还是诗人、作家好”。不过,像她父亲的性格、才情,即使写诗歌、小说,恐也难逃厄运。
抗战时期,崔嵬带着学生海默和张维佳到冀中火线剧社。我父亲那时也在冀中,认识长得像外国人的维佳,战友们都叫他“小苏联”,他演过电影《奇袭白虎团》里的美国大兵。以前听父亲讲过杨沫,没有讲过海默。这是2005年秋天冀中老战友相聚时,父亲与维佳开玩笑:“现在大苏联垮了,你这个小苏联可得挺住啊!”大家哈哈大笑。雪村 摄
画温顿勋爵像,想起木工张叔叔
最近,有人通过微信讲述了温顿勋爵的故事。
我便画了这幅肖像,为记住他的善良。
温顿勋爵像(毛笔、墨、水彩)2025年
1939年,年轻的英国人尼古拉斯·温顿去瑞士度假途经布拉格,目睹了纳粹对犹太人的杀戮。于是,他做了一件事,帮助669个犹太孩子逃亡英国,并为这些孩子找到收养的家庭……当然,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恐惧、凶险,甚至会丢命。
后来,这669个孩子长大成人,生儿育女……
他们一直不知道是谁拯救了他们。
而当年的那个年轻人把这个故事封存起来,不与人知。
直到50年后的1988年,他的家人在阁楼上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这个秘密。
一天,79岁的他被请到英国BBC演播厅。
那天,在场的“孩子们”一齐站起来,向这位比他们更老的老人致敬:“谢谢你,给了我们生命!”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温顿的孩子”。
为表彰温顿的善举,英国女王为他授勋……
而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他只说了句:“我不是故意保密,我只是没说而已。”
我也记得一个人的善良。
我和张叔叔 摄于2008年
50多年前,一个革命的年代。而被革命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1969年,父亲被按反革命专政。那年,姐姐初中毕业,要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准备行李时发现家里连个大点儿的箱子也没有,父母亲很着急,也很无助。父亲想到张叔叔,他是科学院古脊椎所的木工。
那个时候,阶级斗争让人们变得势力、互害,身上聚积了太多无名的仇恨,平庸之恶隐于众生。
可张叔叔一听,马上答应。
现在还能想起当年张叔叔来家又锯又刨的情景。
多少年后,父亲说起张叔叔:“他肯定知道帮助像我这样一个正倒霉的人图不到什么好处,没准儿还得跟着吃挂落,可他还是到咱们家来帮助打木箱子——他这人有副好心肠!”
姐姐说她至今还留着这个被漆成墨绿色的大木箱。
前些年,一次在院子里遇见张叔叔。我又提起做木箱子的事,说我们全家一直念他的好。
张叔叔只淡淡地说:唉,我一个工人怕什么。
然后,他叮嘱我:多回来看看你爸爸、妈妈!
我心里一热……
温顿勋爵、张叔叔,是他们的善良让我看到,人类即使到了至暗的时候,仍会有人性的光亮!
(写于2025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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