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五日,在西安市西郊大土门村的西安高压开关厂第二招待所当所长的老张发脾气了,这是他当这个所长的最后一天了。
为啥发脾气呢?西安市的西二环要从大土门村穿过,第二招待所马上要拆。市上一个副市长专门主持召开了一个会,要求所有拆迁户都必须在四月十五日之前把房腾空。你想,打这儿以后,招待所都没了,老张还当哪门子所长呢?眼下,张所长的招待所已经一个客人都没有了,他的任务就是腾房。
201房间是个长包房,一九九六年国庆节前后租的房,每月房租三百元,房钱只交到一九九八年十二月。那房子租时本来是要开个什么公司,可后来好像也没开起来。房门老锁着,不住人。老张记得包房那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戴副眼镜儿,人挺客气。每次来交钱,都给他发根“万宝路”。老张不太爱抽外烟,所以对这人印象挺深。
本来,腾房子应该是房客自己的事儿,可连续几天,那小伙子留的电话没人接,打传呼也不回,招待所联系不上他。老张没办法,只好带人把房门撬开。
门一开,一股浓烈的臭味儿扑面而来。
“难道是老鼠死在房里了?”老张一边想,一边伸手按亮了房间里的灯。这时,他发现一些白花花的蛆正在房门后一个用塑料布包着的柜子下面蠕动。
招待所食堂的小胡是个愣小伙,他拿起刚才撬门用的改锥来就撬这个柜子。可这柜子不光上着锁,还缠着铁丝。小胡用改锥别开柜子的上角,里面有一个蛇皮编织袋,划开编织袋,老张定睛一看,头发差点竖起来——那里面是一只人的脚,上面的肉已经腐烂,露出来的是森森白骨。
老张立即报案,很快,一辆辆警车就围住了这座即将废弃的招待所。警方确定,房门后的柜子是一只被锯掉上半截的碗柜。这半只碗柜分为上、下两层,每层各放了两只蛇皮袋。打开一个个蛇皮袋,警方确认,里面包着一具被肢解了的女性尸体。
经法医鉴定,这名女子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年以上。
在包裹尸块的一条男式运动裤口袋里,警察发现了两张结婚证。一张为马晓琳,女,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五日生;另一张为卢浩文,男,一九六四年一月五日生。租下这间房子的人,正是卢浩文。在招待所的一张办公桌抽屉里,放着他的名片:西安远方公司销售处经济师、销售员。
民警到远方公司公安处调查,证实卢浩文的前妻马晓琳在十一年前失踪。而此时,卢浩文随父母去了上海。
当晚八点四十分警方查出卢浩文住在上海市长宁路一条弄堂内他姑姑家里,正帮着妹妹筹办婚事。晚上九点,正因一起特大抢劫案在上海出差的西安市公安局刑警李新苏、朱浙,接到西安的指令,要求他们立即与上海警方取得联系,抓捕嫌疑人卢浩文。
在数名全副武装的上海市公安局长宁分局刑警的配合下,当晚十点半,西安警察在这条弄堂内卢的姑姑家,向卢浩文出示了传真的拘留证。
“你们有没有搞错?他究竟犯了什么法?”卢浩文的家人七嘴八舌地向警察抗议。
“他们没有搞错。我杀过人。”卢浩文轻声告诉自己的父母。
警车里,戴着手铐的卢浩文左右两边都坐着警察。这个时刻他躲避多年,又等待多年。而此时,他并不感到有多害怕。他闭上眼睛,极力去回忆马晓琳的样子。脑海里闪过马晓琳的样子时,他仿佛听到马晓琳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他:“浩!”
浩和马晓琳的初夜发生在他们上高二的时候。当时,浩家里没人。浩把马晓琳往家里领的时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在楼梯上碰到个邻居。一阵疾风暴雨之后,浩搂着嘤嘤哭泣的马晓琳,心里满是慌乱与羞愧,恨不得逃出家门。十七岁做男人,对浩来说毕竟早了点儿。
那个时候,浩还很瘦,没有完全发育起来,鼻梁上架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其实,浩的学习并不好。浩戴眼镜是因为从小练游泳,游泳池里的硫酸铜伤了他的眼睛。十三岁那年,浩参加市里运动会少年组的比赛,个人加团体一下子取得了五项冠军,气得他的对手差点在游泳馆外把他揍一顿。后来,体工队解散了,浩就回到西安远方公司二中上学。这时候,马晓琳跟他在一个班。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浩差不多是第一天上课,就注意到了马晓琳。马晓琳皮肤白,眼睛大,瓜子脸,特别好看。那年头,文革刚刚结束,孩子们上学穿的衣服,不外乎蓝绿两种基调,女生们也很朴素。马晓琳家有一串儿女孩子,爹妈没有功夫管她,马晓琳就自己偷偷打扮自己。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长得如果漂亮点儿,谁能没有点想法呢?电影厂招演员,马晓琳曾去试过。但因身高差了点儿,没被选中。
马晓琳的美属于那种野扎扎的美,因此常让一些男生想入非非。背地里,那些坏男生爱用一些比较下流的话来议论她。浩是个不说脏话的好孩子,可浩的鼻子很尖,总能闻见马晓琳身上那种香香的味道。班上有男生看出了浩的心思,便热心地给他和马晓琳牵线。结果,一来二去,他们俩还真的好上了。
当浩的父母发现儿子与马晓琳的秘密时,已经晚了。浩的父亲卢家梁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北二外毕业的大学生,在厂里当俄语翻译;母亲是坐办公室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家教很严。可浩的魂儿被马晓琳勾走了,根本没心思念书。高中毕业后补习了三年,才考上了体院的大专班,而马晓琳的书也没念好,她在纺织厂当了“织女”。她本来就是个大嗓门,这下嗓门就更大了。
有一次,浩和几个大学同学聚会,没有带马晓琳去。马晓琳盛怒之下找上门去,居然当着浩的同学的面,抽了他两个耳光。这事儿后来传到老卢夫妇耳朵里,他们跟浩谈了话,坚决反对儿子和马晓琳继续交往下去。
马晓琳的爹妈也不同意他们好下去。“晓琳又不是嫁不出去,卢家不同意,咱们凭什么要同意?”
两个人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谈着恋爱。
在体院毕业的那个夏天,浩对家里说去找工作,离家出走,好多天一点音讯都没有。老卢两口子很快打听出,浩的女朋友马晓琳也和儿子一起失踪了。二十多天后,老卢终于从别人嘴里得到了信儿,他们的宝贝儿子没钱了,被困在了湖北的十堰,连回家的火车票钱都没了,而且俩人有了自杀殉情的念头。
老卢终于在十堰的一户农民出租房里找到了儿子。浩和马晓琳正在一个蜂窝煤炉子上煮挂面。老卢当然看出两个孩子已经住到一起了。他一声长叹,也只好同意了儿子的这门婚事,把他们带回了西安。
回到西安后,浩和马晓琳却并不急着领结婚证,他们在浩家热热闹闹同居了好几年,一九八六年,一年中马晓琳两次堕胎。
直到一九八七年九月,浩在学校要了一间房,俩人才领了结婚证。可结婚后,马晓琳的脾气越来越坏,直到许多年后,浩都认为她的坏脾气是自己一味迁就造成的。他闹不过马晓琳,所以每次都是以他低头服输结束战斗。对于马晓琳的拳头、耳光,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八八年的正月初六。
那时,马晓琳正怀着孕。按浩的说法,那天他们两口子吵架、打架的起因,是因为马晓琳背着他去医院堕胎了。可马家的人却不这样认为。马晓琳家是东北人,老爹马志峰是个老干部,没多少文化,脾气火爆。马家的几个姑娘,都跟老爹一个脾气。
“他这是放屁!”十几年后,马晓琳的姐姐马晓惠得知浩的说法后,立即火冒三丈:“马晓琳和我小妹马晓莉当时都怀着孕。晓琳出事前几天,她们姐儿俩约着一起去洗澡,还高高兴兴地商量着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就说正月初六那天,浩和晓琳中午还回了一趟家。俩人嚷嚷说饿死了,饿死了,到处找剩饭。晓琳哪像要堕胎的样子?更何况就算她非要堕胎,也得等到过完年吧,大年初六上哪儿去做人流?”
可是,那天发生在肉联厂筒子楼里的事儿,没人能说得清了。浩出于多年来不断说谎的习惯,也许演义了其中的一些细节。
浩的新房在肉联厂的单身楼里。肉联厂因为本厂子弟在浩所在的中学读书,将这几间单身宿舍分给了学校老师。由于结婚时没搞仪式,他们大多数时间又住在父母家,所以浩的房间既没冰箱,也没彩电。正月初五,浩的老爹过生日,吃饭时马晓琳和公公拌了两句嘴,便提出回肉联厂宿舍自己家住。初六傍晚,浩正在家做饭,马晓琳面色苍白地从外面回来了。
“给我倒杯水。”马晓琳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我刚才去医院了,把孩子做掉了。”
“为啥?你疯了?”浩感到震惊,并感到难以压抑的愤怒。但他还是把一杯温开水端给了马晓琳。
“不为啥。我现在不想要孩子。一怀孕,我那一柜子的衣服不就白买啦!”马晓琳坐起来,咕咚咕咚地喝着水。
“破衣服能值几个钱?这能跟孩子相比吗?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浩从衣柜里扯出马晓琳的衣服,拿在手上气愤地抖动着。
“我不想生!这个看我懒,那个说我不上进,你们卢家又瞧不起我,我凭什么给你生娃!你少他妈地跟我喊!”马晓琳从不让浩占上风,骂人的话从她的大嗓门里行云流水般往外涌。
等浩反骂她的时候,她便扑上去,给了浩两耳光。
浩顺势将她按倒在床上,马晓琳却使劲抓住他的下身,把他捏得嗷嗷叫。
浩即刻恶向胆边生。浩死死地掐住了妻子的脖子,直到她停止反抗。
离这栋楼不远,就有一家医院。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会马上背起媳妇上医院。可二十四岁的浩却是体院的毕业生,学过运动生理学,知道怎样救护。当马晓琳的手软下来,身体也软下来时,浩吓坏了。他发现马晓琳已经没有了脉搏,立即掀起她的毛衣,用手压迫心脏,做心脏起搏。十五分钟后,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马晓琳的瞳孔已经放大了。
浩捂着脸足足哭了半个小时,此时,马晓琳对他的好处都想起来了。
就在不久前,元月五日那天,浩完全忘记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下班后,他在学校和别的老师下了盘棋,回家特别晚。那天,马晓琳的身上只有十块钱了。她就用这十块钱,给浩买了一瓶啤酒、一斤牛肉和一包浩最爱抽的希尔顿烟。马晓琳给浩炒了他最爱吃的尖椒孜然炒肉,等着浩回来。怕菜凉了,她把开水倒在锅里,把盘子坐在热水里。
“怎么这么晚回来。”浩回家时,马晓琳并没有发脾气,只是轻轻责备了一句。
浩喝酒的时候,马晓琳就在桌边坐着,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像大人看孩子一样,逼着他把菜都吃光。
一幕幕活生生的场景浮现在浩的脑海里,可是现在,马晓琳却死了,被自己掐死了。浩把马晓琳的尸体在床上放好,拉过被子盖上了她的脸。
我干了什么?我怎么会杀人呢?我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媳妇?浩的脑子像锈住了一样迟钝。春节期间,单身楼几乎都空了,左邻右舍都没有人。没人听见他们刚才的吵闹、打骂声,同样也没人听到此刻浩的哭声。远处传来的零星爆竹声,使笼罩在漆黑夜色中的单身楼显得更加孤寂。
哭过之后,浩想到了死。他打开窗子,让寒风扑进来,他想只要纵身一跳,眼前的一切就划上了句号。可跳楼是需要勇气的,浩似乎不够胆壮。他想到了吃安眠药。可是他们两口子平时身体都很好,从来不知道失眠的滋味,家里除了几片治感冒的药,根本没有安眠药。他也想到去公安局自首。可一想到转眼间自己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浩又失去了勇气。浩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楼下不远处,有个大白杨水库。那天深夜,浩像梦游一般飘到了那里。坐在水库边,他一口气抽完了一包烟,并丝毫没感觉到夜间的寒冷。深更半夜,他翻墙进入自己教书的学校,在跳高用的海棉垫子上和衣躺了一晚。在胡思乱想中又抽了一包烟,他开始考虑如何活下去。
在学校办公室里,浩独自待了一个星期,只在吃饭时才出来。这期间,他也在等警察来抓他。可是,没有警察来。没人发现他的秘密。正月十四,老师们开始陆续返校,有些心急的学生也拿着乒乓球拍和篮球跑到学校里来玩,马上就要开学了。浩知道家里的事儿不能再拖了,便悄悄回到家里。
尸体已经有味儿了。在体院,浩学过解剖学,亲自动手解剖过尸体。再做这样的事儿,他并不感到恐慌。用了一个小时,浩熟练地把妻子的尸体肢解,并且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四个蛇皮袋和一只塑料桶,然后锁进碗柜。碗柜是浩与马晓琳结婚前请木匠做的,分上、下两部分,上面是玻璃门,下面是三合板门。浩使用的是下面那部分。
许多年之后,浩在看守所里这样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我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妻子既然已经死了,那么,我的眼前就只有一具尸体。之所以要肢解,是因为这样才好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