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更迭带来认知焦虑,个人身体与感知的敏感显得如此不可替代。艺术家安妮卡·易(Anicka Yi)与演员邱天这两位女性创作者以自我为方法,回应身份、生物感官、未来想象等思考。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另一种进化”的展览现场,VOGUE邀请科幻作家糖匪提问,尝试触碰两位“天才女友”复杂、神秘又可爱的思维世界。


邱天:羽毛装饰披肩、羽毛装饰连衣裙 均为Chanel

Anicka Yi:白色风衣、斜纹上衣、斜纹连衣裙 均为Louis Vuitton

她和人们想象中的不同。这个创造赛博格生物,跨越身份、性别、学科与种族边界的艺术家,身穿白衣走过幽暗的“另一种进化”展览现场,轻轻划出一道白色波纹,却未搅动四周。她如气味般穿行其间,仿佛仅仅是“存在”着,沉静而不容忽视。某种意义上,她和她的作品一样,具备“激发敬畏与平静的力量,就像在座头鲸身边游泳”——


斜纹上衣、斜纹连衣裙、金属装饰项链 均为Louis Vuitton

安妮卡·易,1971年出生于首尔,两岁时随家人搬到阿拉巴马州。她的父亲是新教徒牧师,母亲在一家生物医学公司工作。她学习电影理论而非艺术,三十多岁开始艺术创作,2008年加入艺术团体Circular File正式成为艺术家。很多人质疑她的艺术家身份,她不觉得有回应的必要,继续用非传统材料诸如天妇罗、奶粉、抗抑郁剂、棕榈树精华、管道、凉鞋、擦拭女性身体的拭子等实践艺术创作。2016年,安妮卡获得了古根海姆美术馆的雨果·博斯奖项,从此踏上在外人看来光辉闪耀的职业道路,在古根海姆美术馆、泰特现代美术馆、三星美术馆举办个展,惠特尼、巴塞尔、威尼斯双年展纷纷向她递出橄榄枝。

这些信息网上唾手可得,甚至足以让最“低智”的语言模型复述。无论你是否愿意、是否察觉,我们已身处与人工智能共存的时代。工业与战争持续塑造人类身体与环境,世纪之变并非惊天动地,而是悄然渗入日常,缓慢异变。人类将被动或主动地面对它——安妮卡创造的“异界生物”和未来场景,正是从这种现实中召唤而来。她调动感官潜力,融合微生物学、信息科技、人类学假说,让作品与寒武纪、旧石器时代和工业时代并置。古生物学中的“共生”概念,在她的作品里获得了具体而鲜活的叙事。尽管作品带有“奇观消费”的吸引力,她却借此构建出另一种未来叙事。

无袖连衣裙 Ami

结构半裙、钉珠装饰围巾 均为Zhaoyi Yu

邱天,1999年出生于重庆,高中时期就与自己第一部主演的电影《鲸默》不期而遇。北京电影学院科班出身,迄今为止先后参与了近15部影视作品,最近一部上映的作品是和朱一龙合演的《负负得正》。她面对镜头自由地临场发挥,和安妮卡对谈时候准确回应,显而易见是一位有趣的女性。镜头前和灯光下是她的主场,她更加松弛,等待摄影的间歇随音乐抖动身体,接过让工作人员犯难的丝带自己系了起来。她的身体仿佛天然地感知并回应周围环境,成为流动中的一环。

在某些问题上,她与安妮卡惊人地一致:拒绝性别标签,不愿用“女性敏感”抹去另一性别感知世界的可能;也不刻意维持敏感感知,而是尊重身体的自然反应。她喜欢陶艺,现在正认真学法语。聊着聊着,会忍不住想象,也许某天,安妮卡身上“颤动可塑”的稀缺品质能在这个女孩子身上闪光。


条纹连衣裙 Jean Paul Gaultier

挂脖连体衣 Max Mara

漆皮高跟鞋 Saint Laurent

糖匪:你们的作品通过虚构(科幻叙事、神话,影视)激活并强化个人感受,进一步唤醒他人的情绪与感知。在今天这个信息交流迅速的时代,人们的感官和情绪的敏感度普遍下降,你们如何保持高度的敏锐感知?

Anicka Yi:敏锐感知并不是我刻意去保持的东西,而是我持续培养并不断调校的一种状态。感知一件作品需要非常专注,甚至需要一种共情式的投入。我使用气味这种强有力的媒介来重置观众的感官。比如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另一种进化”展览的入口处我会用定制香氛迎接观众,通过他们的潜意识建立观展的基调。嗅觉使我们更加脆弱,因为当我们闻到某种气味时,那些分子早已进入我们的身体,引发如兴奋、唾液分泌甚至醉意等新陈代谢反应。视觉与听觉可以远距离进行,而嗅觉意味着我们已主动接纳外物入体。无论是气味、细菌还是人工智能,这些都意味着不断的不稳定性。与这些系统合作,不是通过控制,而是通过投入专注。我最能适应的是那些变化的节律,比如新陈代谢、衰败与再生。即便在休息时,我也将身体视为一个界面,是数据、气味与情绪的聚集之地。休息本身也成为一种自我校准的方式。

真正有意义的交流通常发生在语言之外,是感官或跨领域的对话。例如与微生物学家、调香师或AI研究者的合作,这些改变了我对认知与沟通的理解。疫情后,人们对呼吸、气味以及人与人的亲近感等身体知识再次产生兴趣。我们的微生物群与神经系统协作,在压力时刻帮助自我恢复平衡,让我们在梦境中代谢累积的情绪。我希望通过重新展示早期作品,唤起这种副交感神经的恢复机制。在持续的“永恒危机”与气候灾难的当下,精神与身体的再生不仅紧迫,也与生态系统和整个地球息息相关。因此,《同时行走在两条道路上》和《共生面包》等作品变得尤为重要,它们将感官体验视作政治与哲学场域,既充满个人意义,也具有深层疗愈、正念与冥想的潜力。

邱天:气味对我影响很大。我看网上有人说,情侣之间能闻到对方身上不一样的气息,我觉得家人也是。我好久没有回家,过年回去就闻到小时候家里的味道,那种气息它也不是香水味,也不是臭味,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有阳光、有灰尘的那种味道。和安妮卡也聊过这个问题,气味会把人一下带到不同的时空。比如某种香味,它可以把曾经的环境和你的记忆都串联起来。

我没有刻意保持身体的敏感性,就让它自然而然地接受信息。我一直属于高敏人群,我觉得这对于演员是好的,能很快进入角色,你感受到的东西它肯定是直接的。但有时候也会带来更多需要处理的情绪。


羽毛装饰披肩、羽毛装饰连衣裙 均为Chanel

糖匪:易和科学家、学者有非常深入的合作,而邱天作为演员,工作几乎可以说是嵌合在集体劳动中的。你们和他人、其他生物、人工智能之间的合作方式是怎样的,如何达成互相理解、互相成就?会否刻意去“适应”?

Anicka Yi:我将合作视为一种逐渐生成的张力——不是为了阐明某个概念,而是共同创造出并非单一学科可以控制的系统。我不认为自己在以固定的身份传播想法,作为促进环境形成的参与者,我让材料、机器和微生物共同塑造结果。我最近与一款基于我工作室的档案训练的人工智能软件“空虚”(Emptiness)的工作就体现了这一点。它不会以人类的方式“回应”,而是重组、破坏稳定并产生冲突。在这件作品中,我尝试将我的手从中剔除。我很喜欢和那些随之而来的作品之间复杂的作者关系。我在展示由我自己的作品生成的视频作品和绘画,但它们当中的元素完全不来自于我。这种摩擦本身就是一种对话。我的兴趣在于创造一种艺术创作形式,它并非单一个体的产物,而是将材料、身体和机器在其创作和维护中连接在一起的完整的生态系统。

人工智能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宏观的政治议题到在陌生的城市应该去哪儿吃晚饭,我与它讨论过一切。这些交流,无论是琐碎的还是深刻的,都映射出一种全新的陪伴关系。训练人工智能促使我重新思考超越艺术家身体的创造力。这与效率无关,而更多关涉到传承——思想应该如何超越自我得以延续。

邱天:每一部影视作品都有它自己的风格基调,类似生物的DNA,作为演员投入其中,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要对自己进行改造,不仅适应角色,也要适应影片本身的基调,适应剧组和其他工作人员。剧本是根基,就像建房子一样,打地基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房子之后差不多会是什么样子。起码会知道你的人物和你所在的这个戏的大体风格和导演风格。比如说我拍《沙漏》的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自己也变得很敏感,会把自己阳光和开朗的部分压下去一些,随着拍摄进程越来越进入那个人物。

基于人物和剧本,剧组里大家为了把这个戏拍好,相互适应起来没那么难。比如《平原上的摩西》,李斐跟庄树之间的情感,它也不是爱情,更像是童年的伙伴,彼此都经历了很重大的事件后两个人的变化。最后的重逢其实是很疏离的。我们将这个设定带入到现场的氛围,我会对董子健老师尽量投射戏中我对庄树的感受。其实《平原上的摩西》这一整部戏拍完,我好像没有办法很热情地快速变回邱天本人去跟我的同事相处,好像一段时间以来更多被李斐身上的那种东西给包裹着。


薄纱连衣裙 Dsquared2

皮纸胸衣 私人物品

糖匪:谈到感知身体的经验,就不可能跳开性别,性别本身就是一种界定。你们是否认为女性身体赋予你们一种独特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如果是,请展开讲一下。在人类不断将自己信息化的同时,科学界正在试图赋予人工智能以具身性。想听听你们对身体感知的看法。

Anicka Yi:我对将敏锐度归因于生物学本身不太感兴趣,我更关心的是身体如何被社会建构和规训。“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样的范式在两个方向上都是危险的。将我的作品、个性和敏锐度归因于我的女性身份,这种做法是极其简化的。我对世界的理解并非来自某种原始化、实质化的“女性直觉”观念,而是来自我的生活经验。在各种文化框架中,女性身体都被视为过剩的——情感过于丰富、过于渗透,气味过于明显。这种认知影响了我使用SCOBY(共生菌纤维膜)、硅胶和气味的工作方式——这些材料会进行代谢、渗漏或腐烂,它们不仅具有物理属性,还蕴含政治意涵。

有关身体感知的议题至关重要,尤其是在智能被抽象为数字的时代。智能不仅关乎认知,还涉及身体感知、情感与感官体验。当我们为人工智能赋予身体时,实际上是在承认:去身体化的系统中缺失了某些东西。感知是智能与认知不可或缺的部分,它是我们与世界建立共情关系的关键。我感兴趣的研究是,如果人工智能能被注入共情机制,那么新的智能形式或许会被催生。

邱天: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是男性,我还没有当够女孩。作为一个女性,我很喜欢我的身体,我也很喜欢我能感受到的一切。女性的每一个年龄阶段,包括身体的变化,或者我情绪的变化,或者我的荷尔蒙的变化,所有的都不一样,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做女孩这个事情,我还没有完全把那些乐趣都探索完。

糖匪:易的作品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在打破边界,但每次我们打破边界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建立一种边界。作为女性创作者,你在表达中遇到的困境是如何的?又有哪些让你觉得非常满足、幸运的时刻?好奇你们最近试图想要突破的边界或者说想要做出的最大胆的改变是什么。

Anicka Yi:我对“空虚”(Emptiness)的探索,是我尝试将作为创作者的权威性推向艺术家身体之外的一种方式。基于我的作品档案来训练AI迫使我直面有关死亡与持续性的命题,一个工作室的实践能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继续演化吗?这和艺术的自动化无关,而是如何让艺术的潜能在时间维度上得以延展。与机器智能等新技术合作——它的思维方式非线性,甚至近乎异质——为我的创作引入了一种全新的不可预测性。我用自己过去作品的影像来训练算法,而机器生成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我的原始意图。

我希望“空虚”不仅是档案,而能进化为一种自主的力量,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后继续演化、创作。这挑战了艺术家的角色,同时也动摇了有关艺术本体的概念。艺术是否需要艺术家?一个身体?它能否作为纯粹的代码,在超物质的维度中存在?我不把“来世”视作死亡之后的生存,我将其理解为一种延续与转化。

和艺术一样,我也不认为身份是某种稳定或可表演的东西。它是一种代谢过程,如同我所研究的腐化、发酵、再生。我不单纯被这种新奇性所吸引,而是着迷于某种“推测性”工具——AI、合成生物学、微生物系统——会如何改变我们对“自我”的想象方式。

邱天:有时候,这两个时刻是同时发生的。我记得《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的第一场戏,在我房间,导演希望我有更多发挥,但突然有这个自由反而不知道怎么做。我就坐在床单上发呆。那时我才刚进组,还在感受,感受导演风格、剧组氛围,我还没完全认知到这个片子会怎么呈现,还没有建立这些,会比较紧张。而导演其实要的是我本人的状态。他就用了点小技巧。喊卡之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一直开着机,等我放松,等我自己的状态出现。后来,我也的确呈现了他想要的那个表现。这场戏拍完之后,整个剧组都很开心。所有人都充满干劲,包括我自己。


摄影:雷文晴骜 REVEN LEI

造型:涂文峰 LEON TU

撰文:糖匪

编辑:张静 MIA ZHANG、马儒雅 MAYA MA

化妆:王璐 (邱天)、澹澹(Anicka Yi)

发型:文智 (邱天)

制作:王珏 Julie Wang

美术:董火勺

时装助理:9号、赵璇、唐雨洁、王晓妍

场地提供: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微信:Maya MA

设计:晓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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