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革命派的章太炎与逊清份子王国维只有在国学造诣上有共同点,其实后人对王氏美学颠覆“文以载道”道统之激进性估计不足。“世纪末”与激进政治的联系在章氏的光复会同志鲁迅身上进一步彰显。在这里,如改用心态史的角度论述“世纪末”,将会发现“为艺术而艺术”乃是一种文化政治:“在象征主义的祖家法国,世纪末的象征主义诗人常有无政府主义倾向,他们视诗界的革命和社会革命为并行,他们提倡的‘无韵诗句’(free verse)是一种美学的自主性原理,也从无政府革命理想处获得正当性。……当时,连英国唯美派文人王尔德也成了‘无政府主义者’……象征主义诗人毋宁是把政治美学化,例如:认为社会的不协调是一种丑,革命以后的社会该如一件艺术品,或者响应巴枯宁的说法认为破坏是一项创造行动。”[1]这说明了:“颓废”丝毫无损于“革命”。20世纪30年代初国民党江苏省党部明文通缉的“堕落文人鲁迅”,正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盟主——令人讶异的是当局给他套的帽子不是我们这代人仍能理解的“赤色份子”。[2]世纪末之反叛也成为法西斯主义的思想泉源,此关联常被它和无政府主义的亲和性所覆盖。[3]在1886年发表《象征主义宣言》的莫莱阿(Jean Moréas)乃是后来极右派“法兰西行动”(Action Française)的理论祖宗。
在参加左联前,鲁迅自诩为“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4]“世纪末”的反叛不只是针对当局、布尔乔亚、庸俗社会、乌合之众、物质文明,也直击理性本身。19世纪末盛行的本能学说与无意识哲学,成就了一个世纪末式的非理性主义传承,曰“无政府心理学批判”(anarcho-psychological critique),视个体的非意识乃任何社会控制无法抵达之处。对此专题研究的学者抽出斯蒂尔纳(Max Stirner,1806—1856)、叔本华、尼采、陀斯妥耶夫斯基这脉传承,以弗洛伊德总其成。这一脉思想视“非理性”为人类心理的一个常数,此阴暗面亘古长存,故人类无“进步”可言,这正是叔本华悲观主义的基调。[5]该传承的政治化即“无政府个人主义”(anarcho-individualism),乃个体对宰制他的社会之叛逆。
鲁迅是本文三位研究对象中最公然亮出“世纪末”旗帜者。他在1907年的《文化偏至论》中指出:“物质也,众数也,十九世纪末叶文明之一面或在兹,而论者不以为当。”他丝毫不含混:下的对症良方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6]在这里,象征主义和无政府个人主义的纲领至为昭著。他进一步抨击:“平等自由之念,社会民主之思,弥漫于人心。……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实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更举其他,则物质文明之进步是已。”他接着发挥的就是哈特曼—章太炎式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论:“至十九世纪,而物质文明之盛,直傲睨前此二千余年之业绩。……理若极于众庶矣,而众庶果足以极是非之端也耶?……事若尽于物质矣,而物质果足尽人生之本也耶?”面对这个病态的文明,灵性之士遂举起再造文明之义旗:“明者微睇,察逾众凡,大士哲人,乃蚤识其弊而生愤叹,此十九世纪末思潮之所以变矣。……然则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即以矫十九世纪文明而起者耳。”[7]在当时,物质过于发达、民主过度泛滥明明不是中国的沉疴,故鲁迅开出的良方乃是仍在实验阶段的西药:“欧洲十九世纪之文明,其度越前古,凌驾东亚……泪夫末流,弊乃自显。于是新宗蹶起,特反其初……。”[8]
鲁迅称呼他的“新宗”曰“新神思宗”,用今日术语说,就是新的唯心论:“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力特着于十九世纪末叶……”[9]。鲁迅列出了一份代表名单:斯蒂尔纳、叔本华、齐克果(克尔恺郭尔)、易卜生、尼采等人。这一份名单,除了易卜生是自然主义外,大体可归入上述以斯蒂尔纳为元祖的“无政府个人主义”传承。这一脉思想,鲁迅认为“以是为二十世纪文化始基,虽云早计,然其为将来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驱,则按诸史实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也。”[10]鲁迅尤其推崇尼采的“超人之说”:“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以萌。”[11]他亮出了“世纪末”招牌,并提出“去19世纪化”的战斗纲领。
世纪末的鲁迅研究另有专著。[12]本文拟探讨先前未涉及的领域:鲁迅思想的日本背景。此背景可能有助于把本文的三个研究对象贯穿起来,也说不定。鲁迅最早期的作品《文化偏至论》及其姊妹篇《破恶声论》有给人从天下掉下来的感觉。它们在中国实业还未振兴、宪政连基础都未奠,而五四时代的“德先生”“赛先生”等口号还远未进场前,就大力挞伐“物质文明之进步”与“平等自由之念,社会民主之思”。鲁迅这几篇开山作,着实苦了奉他为偶像为他编《全集》的马列主义之徒,他们有所不知:令他们难处理之物,正是在人民共和之国死产的“现代主义”之胎盘。
鲁迅的思想在当时的中国既无诞生背景,则必须在他留学之地日本寻找。日本的文坛在1901年爆发了一场“尼采论战”,由当时文艺批判界之骄子高山樗牛(1871—1902)挑起,参战者有文艺界之巨头森鸥外(1862—1922)、坪内消遥(1859—1935)、上田敏(1874—1916)以及(与谢野晶子之夫)与谢野铁干(1873—1935)、后起之秀长谷川天溪(1876—1940)、岛村抱月(1871—1918)等以及从德、英、西等国寄来的参战文稿。[13]该场论战虽于1903年告终,其余波却荡漾至1908年。它的导火线乃高山樗牛1901年8月在《太阳》杂志上发表的《论美的生活》(《美的生活を论ず》)一文,故时人以“美的生活论战”称之。自1898年始,樗牛这位一度鼓吹“日本主义”的极端民族沙文主义者,即一反初衷,成为日本社会的鞭笞者,他严厉谴责日本已为物质主义与功利主义文明所浸透、平凡庸俗当道,精神与理想荡然无存。这个打着“唯美”旗帜对抗物质文明与庸众的战斗口号,其世纪末印记确实十分鲜艳。
高山樗牛写作中首次出现“尼采”,乃其1901年1月《身为文明批评家的文学者》(《文明批评家としての文学者》)一文。樗牛不只发现尼采是“文明批判家”,并颂扬其超人哲学对“个人”的绝对肯定。作为尼采的同道,樗牛还列举了易卜生、惠特曼、托尔斯泰、左拉等人,称颂他们各自从自身的理想之立场出发、英勇地与19世纪的颓废文明作战。[14]樗牛这个“个人主义”其实仍指不与现社会妥协的人格力量,否则将托尔斯泰也列入个人主义行列似乎有点误导。樗牛这份名单与鲁迅的《文化偏至论》那份不无重叠之处,其命题相同,同为“去19世纪化”努力,为20世纪的“文明再生”吶喊。
至《论美的生活》一文,樗牛毫不含混地提倡个人解放本能、尤其是性欲,方才造成轩然大波。问题是:樗牛的“本能主义”是尼采哲学吗?尼采之名首次在日本被提及,乃在东京帝大一次外籍教授(某Rapheal Koeber)的授课中,时在1893—1895年之间,该人全面否定尼采,樗牛当时亦列于学生席,尼采没给他留下印象,当在意料中。[15]待其真正发现尼采,乃从友人姉崎嘲风从柏林寄给他的一册齐格勒(Theobald Ziegler,1846—1918)著作《19世纪的精神与社会潮流》(Die Geistigen und Socialen Strömungen des Neunzehnten Jahrhunderts)。[16]该书出版于1899年,而尼采则首次出现在樗牛1901年1月的《身为文明批评家的文学者》里。樗牛在《论美的生活》发表后被定型为“日本的尼采”,则多拜日本真正的尼采学者登张竹风(登张信一郎,1873—1955)之赐,他继樗牛的惊世之作后一月加入论战,谓樗牛的主张有四点与尼采哲学吻合,尽管樗牛抗议说“尼采是尼采、我是我”。[17]
考证到底谁才是正牌“日本的尼采”乃无益之举,关乎宏旨者是樗牛带动的尼采热如何左右了日本世纪末文化动向,以及它与鲁迅的牵连。在19世纪90年代初,日本文坛出现一份崇奉英国浪漫派的《文学会》杂志。[18]正是《文学会》的一群青年作家如岛崎藤村(1872—1943)、户川秋骨(1870—1939)、平田秃木(1873—1943)等人,在1895至1896年间发明了与“世纪末”意义相当的一个日本词:“暗潮”(anchō),并使它成为流行语。它浮现了一种与《文学会》老一辈作家如北川透谷(1868—1894)迥异的“自我”观,老辈憧憬的是打倒旧王朝、争取自由、平等、博爱的英雄式自我,颇具早期浪漫主义色彩。暗潮派则喜好处理人性幽暗面以及焦虑、悲观与绝望等主题,它接近“现代”的自我观,但因为《文学会》的基督徒背景,他们的“现代自我”一触碰到伦理藩篱,就缩回来了。只有进入20世纪后、高山樗牛尼采式的价值重估,以及登张竹风对尼采的介绍,才将人性之暗潮在阳光底下合法地曝晒。[19]为了与所谓老牌浪漫主义划清界线,高山樗牛与姉崎嘲风、登张竹风等人于1900年5月以后倡导“新浪漫主义”。[20]
这肯定是尼采化了的“浪漫主义”,但前后两个“自我”观的歧异,却着实切割出19与20世纪的分野。鲁迅在日本写作的《文化偏至论》的另一个姐妹篇是《摩罗诗力说》(1907),正是把世纪末思潮与早期浪漫主义异文融合(confla-tion)的奇异产品,已在他处细述,此处只予略论:在该宣言中,鲁迅把19世纪早期奉民族诗人为民族偶像的卡莱尔式英雄崇拜,与进入20世纪后将大盛的“异乡人”混为一谈,结果遂将“摩罗诗人”塑造成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卡莱尔视伟大天才为一种社会功能,尼采的“超人”则对庸愚大众连鄙夷都懒得,简直以漠视处之。鲁迅异文融合的弊病也呈现于高山樗牛的尼采论中:让早期浪漫主义侵蚀了尼采哲学。[21]至于鲁迅,他用尼采超人论去读解作为民族旗手的浪漫诗人如拜伦、普希金、裴多菲,波兰的文艺三杰之辈,甚至用易卜生的“国民公敌”去读解民族偶像,且以他们为楷模,结果遂产生了令鲁迅本人也意料不及的效果:“有哪一个民族偶像……是凭把自身的民族损个体无完肤而获得这个地位[荣衔]的?”[22]但鲁迅恰恰做到了这一点,乃世界思想史上的异数。[23]
鲁迅超人化的“民族旗手”与高山樗牛解放性欲的尼采是分道扬镳的。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在内容上似乎更接近樗牛于1901年1月发表的《身为文明批评家的文学者》,该文将尼采与易卜生合论,颂扬他们以个人主义为诗的理想,但仍视他们的“个人主义”为手段,有利于批判物质文明、促进精神的再生。[24]在同年5月致姉崎嘲风书中,樗牛说他向往的意志强人,其楷模并非尼采式“超人”,而是早期德国浪漫主义的“天才”。[25]至8月的《论美的生活》一文,个人的本能解放却成了自身之目的。姉崎嘲风后来指出:樗牛的性欲解放论当取自美国诗人惠特曼。[26]
明治晚期“尼采论战”的结果,是尼采派的铩羽:樗牛于1902年去世,登张竹风于1906年被他任职的第一高等学校解聘,理由是“思想不健康”。这种打压使继起的一代自然主义作家将樗牛的“本能解放的自我”扭曲为病态的、自毁的自我,简直倒退回到德川时代用褒善惩恶的谴责文学包装的色情文学。[27]与鲁迅的文艺生涯同时起步(1908年前后)的谷崎润一郎(1886—1965)即演变为描绘变态性欲的能手。尼采哲学在日本朝自然主义方向的这个滑落,尼采本人或会死不瞑目。
中国近代思潮的研究,如不以国界画地为牢,将会有多么丰硕的成果!王国维接触叔本华哲学乃经日人之介绍。[28]章太炎对哈特曼的认识来自姉崎正治,笔名“嘲风”,他在帝国大学就读时,即与高山樗牛一起创办《帝国文学》。樗牛去世后,他又与笹川临风(1870—1949)编辑《樗牛全集》。这就把“世纪末”的比较历史学范围更凝聚了,说不定清末的“世纪末”小圈子在明治日本的对口也是一小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