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7年,腊月二十八,我开着小车回到阔别了近7年的故乡。
镇子上的年味已经浓了,街边挂满了红灯笼,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把车停在老刘烟酒店门口,玻璃上贴着的"恭喜发财"四个金字有些褪色,却让我感到亲切。
"老刘,来一条红塔山。"我搓着冻僵的手走进店里,暖气混着烟草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站起来的却不是老刘,而是一个戴老花镜的陌生老头。
"老刘去年把店盘给我了,"他笑着解释,"您要的红塔山,现在卖85一条。"
我正掏钱,余光瞥见角落里摆着一台老式蝴蝶牌缝纫机,咔嗒咔嗒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缝纫机旁坐着个穿藏蓝色棉袄的女人,佝偻着背,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她脚边堆着待改的裤子和衣服,手指在布料间灵活地穿梭。
不知怎的,那瘦削的侧影让我心头一跳。
当她抬头用牙齿咬断线头时,我手里的钞票差点掉在地上——那是张芳。
我的高中同桌张芳。
7年没见的张芳!
她比记忆里瘦了太多,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干的橘子皮,但那双杏眼还是那么亮。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喊了声:"张芳?"
缝纫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头,手里的布料滑到地上。
"李——李强?"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慌忙弯腰去捡布料时,发梢擦过我的裤腿,带着淡淡的肥皂香。
"真是你啊,"我蹲下来帮她捡,"我回来过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
她的手指在布料上蜷缩了一下,指甲缝里有些许线头。
"嗯,我在这给人改衣服。"她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你......还好吗?"
"还行,我在温州做点小生意,卖五金配件。"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已经发暗,"你呢?"
"还行。"她低头整理线轴,"我闺女现在7岁了,上小学二年级,成绩不错。"
缝纫机又响起来,但节奏明显乱了,针脚歪歪扭扭的。
02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是1990年夏天,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头发上别着新摘的栀子花。
那时我刚退伍回来,她红着眼睛告诉我她订婚了,对象是邻村开拖拉机的周家小子。
我在听到那个消息后,悲痛地离开家乡,然后去了温州扎根——
"我儿子也上小学了,皮得很。"我掏出钱包,故意让里面的全家福露出来。
照片上妻子笑得温婉,那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温州本地姑娘。
这时,一个胖女人推门进来,拎着条需要改腰的裤子。
张芳立刻站起身,脸上堆出熟练的笑容:"王婶,这就给您改,十分钟就好。"
我识趣地退到一旁,看着她麻利地量尺寸、画粉线。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着她发间几根刺眼的白丝。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在课桌下偷偷给我塞煮鸡蛋的姑娘,她总把鸡蛋壳染成红色,说是吉利。
"改好了,三块钱。"张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胖女人嘟囔着"又涨价",但还是掏了钱。
等顾客离开,张芳转向我:"你忙你的去吧,我这活多......"
"好,那——再见。"我走到门口又回头,看见她正望着我的背影出神,见我看她,慌忙低头踩起缝纫机。
发动车子时,收音机里正好放着《恋曲1990》。
我摇下车窗,让冷风吹散眼眶的热意。
后视镜里,烟酒店的玻璃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03
199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三月的冷雨下了整整一周,我的五金店生意清淡,索性提前关门回住处。
刚拐进巷子,就看见邮递员老陈在敲我的门。
"李强!有你的信,从你老家来的!"老陈挥舞着那个泛黄的信封。
我一眼认出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是王建军,我高中最铁的哥们。
信里说他去县里办事,在汽车站碰见了张芳。
"她瘦得不成样子,背着个旧书包,说是去省城医院。我问她怎么了也不说,就塞给我这个信封让转交给你。"
信封里只有一张黑白照片,是我们高中毕业那年在操场边的合影。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强子,我要走了。对不起。"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雨水从屋檐滴到纸上,晕开了"走"字的最后一笔。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回老家的车票。
王建军在车站接我,直接把我拉到了县医院。
走廊消毒水的气味里,他告诉我张芳查出了子宫肌瘤,需要手术。
"她男人去年开拖拉机翻沟里摔断了腰,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这次手术费要八千——"
病房里,张芳正在叠一套病号服,看见我们时明显愣住了。
她比上次见面更瘦,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你们......怎么来了?"看到我们,张芳一脸愕然。
"为什么不早说?"我把装着钱的信封塞到她手里,"先治病,其他的以后再说。"
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信封掉在地上。
"不用,我......我借到钱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王建军突然红了眼眶:"芳子,都这时候了你还瞒着!强子有权利知道!"
他转向我,"当年她嫁人是因为她爹查出肝癌,需要彩礼钱治病。周家答应出五千,条件是马上定婚。"
张芳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白色被单上。
"我爹只多活了半年......后来听说你在温州过得不错,我就......就放心了......"
我捡起信封,发现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一个褪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几件旧衣服。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敲门声。
"钱你拿着,"我把信封塞进她的包里,"就当......就当是补给你的嫁妆。"
她终于哭出声来,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
我轻轻抱住她,闻到她头发上廉价的洗发水味道。
十九岁那年夏天,我应征入伍前夜,她也是这么在我怀里哭湿了整个肩膀。
后来我去收费窗口帮张芳付了手术费,但没等她出院就回了温州。
妻子问我为什么眼睛红红的,我说是淋雨感冒了。
1999年秋天,我收到张芳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件手工做的棉袄和一沓整整齐齐的钞票,正好八千块。
我看到那些钱,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03
2005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
期间,我每天都要去镇上,特意路过那家烟店。
旁边的缝纫机还在,可是踩缝纫机的人,却没有见到。
直到大年初九,在我即将回程的前一天,我开着车去镇上给父母买些生活用品时,又路过那家烟酒店。
这天,终于有人坐在缝纫机后面了。但不是张芳!
她是个扎马尾的年轻姑娘。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几眼,发现她跟张芳有几分神似。
难道,这就是她的女儿?
我下了车,走进烟酒店打听,“你是张芳的女儿吗?”
"嗯。我妈腰不好,这几天还在家里养病,我来替她踩几天缝纫机。"姑娘笑着说,"叔叔,您要改衣服吗?我手艺也不差。"
“不啦,我随便问问。”我摇摇头,买了包烟就离开了。
走出门时,天空飘起细雨。
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白雾混着水汽消散在空气里。
有些故事就像这烟,明明看得见抓不住,最后连味道都会淡去。
但记忆里的那个姑娘永远十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课桌下偷偷碰我的手指。
她眼睛亮晶晶地说:"强子,等你退伍回来,我给你做身新衣裳。"
雨越下越大,我掐灭烟头走向停车场。
发动机轰鸣声中,收音机又响起了《恋曲1990》的旋律。
这一次,我跟着哼了起来,心里某个地方终于轻轻放下了什么。
雨水顺着小货车的挡风玻璃蜿蜒而下,雨刷器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我握着方向盘,视线却总忍不住往后视镜瞟——烟酒店已经看不见了,但张芳低头踩缝纫机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时,收音机里换了首歌:《晚秋》。
我伸手想换台,却在这时看见路边有个瘦小的身影在雨中艰难地蹬着自行车。
那辆老式凤凰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个大纸箱,被雨水淋得发软,眼看就要散架。
我鬼使神差地踩了刹车。
"需要帮忙吗?"我摇下车窗喊道。
那人回头,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是张芳的女儿。
她不做生意了?
我有些诧异。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快晌午了,她要回家里吃饭了吧?
那姑娘警惕地看着我,自行车在泥泞的路面上左右摇晃。
"不用了,谢谢叔叔。"她的声音像极了张芳,只是少了那份怯懦。
"我是你妈妈的老同学,"我干脆下车,指了指正在塌陷的纸箱,"这箱子撑不到家了。"
雨点打在我的衬衫上,很快就洇出一片深色。
那女孩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帮她把箱子放进后座,自行车则放进车子尾厢(厢门打开,就能放下自行车)。
"你是要回周家沟吧?我顺路。"我撒了个谎。实际上我的家在相反方向。
“嗯。”女孩点点头,坐进了副驾驶。
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打湿了,怕她着凉,我赶紧找了条毛巾递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
"周小雨。"她擦着头发,眼睛盯着前方,"叔叔,你真是我妈同学?"
"当然,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住在周家沟?"我笑了笑,"我是高中同桌,你妈那时候成绩可好了,尤其是代数。"
你妈的
"真的?"她终于转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我妈现在还算账特别快,连计算器都不用。"
雨小了些,挡风玻璃上的水珠被夕阳映成了金色。
我又问,“你呢,现在还读书吗?成绩怎么样?”
“嗯。读高三了。”周小雨点点头,又道,“成绩马马虎虎。”
都高三了?
"要高考了吧?想考哪所大学?"我微笑着,忍不住问道。
"浙大。"她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又补充道,"如果分数够的话。"
"你妈肯定很高兴。"
小雨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她不想让我去那么远......说杭州消费高,家里......"
她没说完,但我懂了。
我想起张芳佝偻着背踩缝纫机的样子,想起她粗糙的手指和发暗的金戒指。
八千块钱的手术费,她一分不差地还给了我,可自己过得这么......
"叔叔,"小雨突然开口,"你认识一个叫王建军的叔叔吗?"
我心头一跳:"认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上个月他来我家,给了我妈一个信封。"小雨咬了咬嘴唇,"我妈看完就哭了,然后连着三天没去出摊。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说对不起一个人。"
我的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发白。
王建军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肯定又去跟张芳说了什么。
"到了。"小雨指着前面的路口。
雨已经停了,前面就是周家沟村的村口了。
我帮她把东西搬下来,那个湿透的纸箱彻底散了,露出里面一匹淡蓝色的布料。
"这是......?"
"我妈答应给我们班同学做的毕业礼服。"小雨抚摸着布料,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医生说再这样做针线活会瞎的......可她不肯停。"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张芳,那个曾经在煤油灯下给我缝补军装的姑娘,如今要把眼睛熬瞎了给别人做衣服。
"小雨,"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考上浙大的话,联系我。我在杭州有朋友,能帮你找勤工俭学的机会。"
她犹豫着接过名片,突然瞪大眼睛:"你是......李强叔叔?"
我愣住了:"你妈提起过我?"
"她有个铁盒子......"小雨话说到一半突然捂住嘴,"没什么,谢谢叔叔送我。"
她匆忙搬起布料往村里跑去。
我站在原地,突然明白过来——铁盒子。
就像我抽屉深处那个饼干盒,里面装着泛黄的信纸和一张毕业合影。
04
初十这天上午,我去了镇子西边的公墓。
山上的松树被前一天的大雨洗得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我在墓园门口买了束白菊花,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位置——张大山的墓。
墓碑前已经放了一束新鲜的野花,沾着雨水。
我蹲下身,把白菊放在旁边。
墓碑上积了些灰,我用袖子擦了擦照片——张芳的父亲,那个总是板着脸的乡村教师,现在永远定格在这张严肃的黑白照片里。
"张老师,"我轻声说,"小雨如果考上浙大了,您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吧?"
风穿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点了支烟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上升。
当年就是这个倔老头查出肝癌后,逼着张芳嫁给了能出彩礼钱的周家。
我本该恨他的,可看着墓碑前那束不知是谁采的野花,心里只剩下一片平静。
下山后,我又开车去了趟镇里。
因为下午我就要走了,我还想去看看那个烟酒店。
不,应该说是去看看,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吧!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小雨正坐在缝纫机前,笨拙地踩着踏板。
一个中年妇女在旁边指导她,时不时弯腰调整布料——那是张芳,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停下车,却没有进去。
只见张芳接过缝纫机的位置,动作明显比女儿熟练得多。
小雨托着腮在旁边看,时不时伸手帮妈妈捋一下散落的头发。
雨又开始下了,轻轻敲打着车顶。
我摸出手机,拨通了王建军的电话。
"喂,强子?"
"我问你,你给张芳的信封里装了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把你当年写给她的信还回去了。就是那封,你退伍前寄出但她没收的那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1990年夏天,我退伍前一个月,给张芳寄了封长信,里面夹着我在部队攒下的两千块钱。
我想告诉她,等我回去就娶她,钱可以先给她爸治病。
可信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上面盖着"到期退回"的邮戳。
"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说,就是哭。"王建军叹了口气,"强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知道。"我打断他,"小雨要考浙大,你帮我留意着点。"
"那丫头告诉你了?张芳不同意她去,说......"
"她会同意的。"我看着窗内温暖的灯光,"你帮我转告张芳,就说......杭州的桂花开了。"
挂掉电话,我最后看了一眼烟酒店。
张芳正走到窗前拉窗帘,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抬头看向我的方向。
但雨幕太密了,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和无数个阴差阳错的选择。
车子缓缓启动,收音机里不知何时又放起了《恋曲1990》。
这一次,我没有换台,而是跟着哼完了整首歌。
雨水冲刷着挡风玻璃,也冲刷着那些泛黄的记忆。
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有些人只能是过客。但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温暖,就像雨天车窗上的雾气,虽然终会消散,却曾经那么清晰地存在过。